在無上權力的腥風血雨廝殺下,比粗暴還粗暴、比駭人還駭人,一個天譴怪物於是坐上最高寶座…
🏰維斯康堤家的城堡🏰
當老管家馬可以骨董銀盤將下午茶端上,〈世界日報〉記者法蘭斯瓦環顧維斯康堤家族百年城堡,不僅驚覺大廳規格媲美王宮堂皇,更訝異其古典瓷器在昏暗光線下佈滿灰塵,角落推放大大小小、同樣蒙塵的整修器具,宛如數十年人跡罕至、衰頹退色的華殿,悼念過往不散宴席的美好年代。
「戰爭過後,這裡就沒什麼人住;我妹妹繼承了城堡,在我中風生病的時候,好心讓我帶著馬可住在這,在科莫湖邊休養。」年近七十、坐在輪椅上的維斯康堤說道。「您的家族似乎在戰爭時候,遭遇到不少困難…」法蘭斯瓦小心提問敏感的問題。維斯康堤即使在生病中,依然如蒼鷹銳利的眼神直盯著他,然後緩慢而堅定地回應:「我知道你們記者想問什麼… 我從不否認我家族和法西斯的關係。我可以直接跟您坦白說,我父親那邊的維斯康堤世家,我母親那邊的米蘭製藥工廠,還有我自己年輕歲月,第一時間都是法西斯的信徒。」
💖華麗的憂𢥞-貴族法西斯家庭💖
「米蘭作為墨索里尼的首要崛起地點,我的家族深陷其中,或許扮演重要角色…」維斯康堤緩慢而直率地說。與一般印象法西斯以極右民粹為根基的印象相反,墨索里尼的興起不但有富可敵國的大企業背後支撐,更有義大利王室為首的貴族背書。維斯康堤作為米蘭最顯赫與最富有的家族,自然也就深陷此歷史風暴,無法自外。首先,維斯康堤母親方面的米蘭大藥廠,表面上以維持國家政經穩定,支持墨索里尼強人執政,但更深一層來看,這更是歐洲大企業驚恐極左工人運動崛起,進而大舉押注極右政黨,深切期許共黨組織連根拔起。而維斯康堤父親那一部分,或許更為複雜。義大利國王伊曼紐三世即使私底下厭惡墨索里尼的粗蠻本質,表面上雖勉強接受直搗羅馬的「黑衫軍政變」,實際上卻共謀軍警國家的帝國主義擴張,不但可持續壓制自由派的民主議會發展,更能積極開疆拓土,終於非洲奪取大量殖民地,自封「衣索比亞皇帝」。維斯康堤父親名列義大利最古老貴族後裔,不僅於私與王室有數十年交情,更須於公宣示效忠國王,於是讓最愛的長子,也就是導演的大哥,加入皇家軍隊,即使表面為法西斯征戰,實則是貴族精神,追隨國王忠貞不二。
「您家和法西斯的關係,是否和您父母的友人,指揮托斯卡尼尼,與墨索里尼的關係同樣糾葛?」法蘭斯瓦一直小心翼翼提問政治議題。維斯康堤有些疲憊的病容,突然眼睛一亮,炯炯有神說道:「感謝您作了研究… 回想起來,的確,和其他義大利大企業、大家族相比,我們家更和托斯卡尼尼站在同一陣線,一樣對法西斯經歷了崇拜、追隨、懷疑與恐懼的大起大落、苦澀難言的鉅變。」托斯卡尼尼為維斯康堤家的世交,於私底下,兩家實為親密緊鄰的厝邊,兩家小孩甚至為論及婚嫁的青梅竹馬;於工作上,維斯康堤家族不僅名列史卡拉歌劇院的奠基者,更數十年擔任其管理階層之主席,托斯卡尼尼與維斯康堤家族合作無間,於史卡拉創造威爾第和華格納歌劇的世紀演出傳奇。
法西斯於米蘭崛起之際,記者出身的墨索里尼深諳拉攏文藝頂層菁英之道,不但與鄧南遮頹廢唯美文學一唱一和,更成為馬里內蒂未來主義的瘋狂實踐信徒;於歐戰後紅色農工革命威脅,托斯卡尼尼於法西斯興起的第一時間,欣然接受其議員提名,以確保菁英體系的存續。然隨著威脅國王的「黑衫軍政變」,托斯卡尼尼與法西斯關係產生質變,這個指揮拒絕於史卡拉演奏法西斯黨歌:《青年》,引發黑衫軍敢膽於歌劇院鬧場,並祭出死亡威脅。托斯卡尼尼驚恐「法西斯美學」從根基摧毀菁英藝術的傳統:對所有人的寬容開明,使得這個溫文儒雅的文人,最後坦承:「如果我可以殺一個人,那就是墨索里尼。」礙於國際強大壓力,托斯卡尼尼終在大戰前,逃離法西斯鋪天蓋地掌控,飛至新大陸,於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再次創造傳奇。
「米蘭為法西斯,付出慘痛的代價。」維斯康堤如猛禽般的臉,似陷入回憶的憂愁。面對無產階級威脅,菁英階層養虎為患,自食惡果。墨索里尼為了實現其軍國主義最終理想,在義大利尚未準備好之狀況下,攪和希特勒加入大戰,被自己的內閣喻為「自殺」。維斯康堤的大哥在墨索里尼註定失敗的擴張戰爭中,犧牲生命,臨終只說:「國王萬歲!」隨著羞辱的接連慘敗,國王下令解除墨索里尼職位,並將其囚禁。然第三帝國派遣秘密衛隊,解救「領袖」,讓其在義大利北部建立傀儡政權-惡名昭彰的薩羅共和國。義大利現代史最血腥的一頁,於是展開:苟延法西斯黨羽,對自己國民,比希特勒派遣的蓋世太保加倍暴虐,於大城市如米蘭,於戰爭眼見結束前、殘喘幾個月期間,實行讓世界瞠目結舌的極右最後清洗,除了開始主動運送成千上萬猶太人至集中營,一個連墨索里尼自己都長期堅守底線、不敢妄為的舉動,更大肆屠殺任何可能的異議分子,一群又一群的知識青年血流成河,宛如焚書坑儒的當代發生場域。法西斯餘孽引發人民忍無可忍的反撲,墨索里尼被私下殘酷處決後,移往米蘭廣場曝屍七天,此城不僅為其發跡起點,更是其覆亡終點。米蘭作為納粹傀儡政權重鎮,引發聯軍毫不留情轟炸,不僅艾曼紐二世迴廊坍塌,史卡拉歌劇院更於火焰中全毀。近八十歲的托斯卡尼尼,在戰後終重返祖國,專程於浴火重生、全部改建的史卡拉,演奏威爾第…
「聽說您試圖寫一個米蘭家族和法西斯關係的劇本?」記者法蘭斯瓦試探性地詢問。維斯康堤不加思索、坦率地回答道:「這樣迴繞我半個人生的故事,我再熟悉也不過。不僅我的家族,我在米蘭認識的達官顯貴,都和墨索里尼維持一種曖昧、共謀到最後痛苦不堪的關係。與其敘說我自己家族的故事,我更想追本溯源,探討歐洲最精緻的文明,為何會陷於納粹、法西斯的漂亮邏輯無法自拔…我開始研究德國最顯赫、富有的家族,克虜伯,構想拍攝《納粹狂魔》…」記者回應道:「我常覺得,您電影中頂層菁英,從小生活在城堡王宮,完全不是迪斯尼童話,而是莎士比亞悲劇場景…」維斯康堤如老獸的臉龐,笑而不答。
🎭經典悲劇之現在進行式🎭
「您為何想改編克虜伯家族故事?這個家族今天在德國還是位高權重,深受景仰…」記者問到。導演眼神遠望,似乎陷入過去某個時刻:「有天我在報紙看到一小篇報導,上面寫著,克虜伯家族的大家長,宛如國王高貴的古斯塔夫,有天在奢華城堡的正式晚餐中,突然失聲大叫,直說看到鬼魂出沒。鬼魂自此日夜纏繞著古斯塔夫,宛如其世界第一、納粹軍火工業,製造的千萬冤魂回來找他,更像是莎士比亞悲劇,馬可白於豪華晚宴,望著空椅,對著看不見鬼魂咆嘯…」記者法蘭斯瓦回應說:「您是在拍二十世紀版的現代馬克白。」
克虜伯家族以埃森煤鐵礦產為根基,四百年來以軍火鋼鐵工業稱霸歐洲,以大大小小的戰爭致富,成為德國第一大企業,名列世界最富有家族。其受良好貴族教育的二十世紀族長,古斯塔夫,與德皇友好,本對希特勒的粗暴一直十分反感;然國會縱火案後,古斯塔夫「一夜之間變成納粹」,主動成為希特勒關鍵選戰的首要金主,因這個如馬克白野心勃勃的大企業家,不但已經看到心頭大患-共產黨工人運動,即將被希特勒連根拔起,更預見納粹將掀起世界前所未見的毀滅大戰,這正是他們軍火鉅子真正需要、於未來發光發熱、財富與權力倍增的關鍵時機。古斯塔夫甚至瞥見「領袖」構想的千年第三帝國,他的家族如何能萬世成為關鍵少數。克虜伯家族於是和納粹政權成為互補的堅定共謀結構,希特勒發動橫掃歐洲的所有戰爭,都是使用世界最先進的克虜伯企業武器。軍火需要量之大,古斯塔夫甚至於集中營旁建立軍工廠。古斯塔夫看到的鬼魂,可能就是其工廠成千上萬、操勞致死的免費猶太勞工。也就是如此與納粹政權互相利用、謀取最大可能利益,此歐洲最顯家族成為紐倫堡大審的審判對象…
克虜伯家族不擇手段的曠世野心,宛如同時代托爾金撰寫的《魔戒》,如此醉心無限權力之索倫神話,不在遠古奇幻虛構,而生於不斷發生的共時現實。「您在《納粹狂魔》,以克虜伯家族為範本,不但創造影史上最可怕的當代馬克白夫人,還製造了超越伊底帕斯王,弒父戀母,更為驚悚的亂倫故事…」法國記者評論道。維斯康堤還是如老獅子般,閉眼滿意點頭。
柏格曼愛人,英格麗·杜靈,在《納粹狂魔》淋漓盡致詮釋了影史前所未見的驚世媳婦,一個致命女人,密謀殺死自己的公公,設計讓自己的兒子成為沉溺變裝之魯蛇廢青,處心積慮只是要讓自己的情人,一個納粹投機份子,坐上富可敵國的家族企業寶座。然而一山還有一山高,她的兒子,由維斯康堤同志愛人-漢密·保加-飾演,驚世駭俗更是不惶多讓。漢密·保加以妖姬-瑪琳·黛德麗-驚豔出場,從一個沉溺性慾、玩世不恭的紈褲子弟,在納粹友人的調教下,發現自己與生俱來的強大繼承權利,而其最大的阻礙,正是控制狂的母親。為了報復母親為了金錢權力操縱其一生,漢密·保加依附更強大的國家權力,加入納粹SS,為了摧毀其意志,強暴了英格麗·杜靈,然後結合親衛隊,安排讓母親與她的情人「被自殺」;在無上權力的腥風血雨廝殺下,比粗暴還粗暴、比駭人還駭人,一個天譴怪物於是坐上最高寶座…
「對比這個著魔絕對權力的瘋狂悲劇,您的《浩氣蓋山河》可說與此完全相對,是一種認識權力後的謙卑,宛如一場讓權力流動的舞蹈…」記者法蘭斯瓦說道,維斯康堤疲倦的病容,突然眼睛一亮,欣然直說:「非常、非常有意思…」記者看到導演似乎累了,想要結束訪談,卻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最近讀到一則消息,您《納粹狂魔》中的孽子、逆子原型,克虜伯家族單傳繼承人,那個最後拒絕百億家業的『魯爾河畔花花公子』,舉辦了一個同志轟趴,專門放映這部影射他的電影,最後似乎對這部電影很滿意…」維斯康堤老獸臉皮,不自禁笑了起來:「嗯,他還滿有品味!」
👉編按:因應近年極右民粹死灰復燃,《納粹狂魔》五十年後又在歐洲重啟風潮,有兩個相關的重要作品:
✅荷蘭傳奇導演 Ivo Van Hove,將電影改成同名戲劇,於2016年第70屆亞維儂戲劇節首演,以前衛手法與驚世題材,震驚劇壇,後獲莫里哀年度最佳戲劇獎。
✅法國作家 Éric Vuillard,以《納粹日程》L'Ordre du jour 一書,描寫克虜伯家族與納粹千絲萬縷的關係,終以罕見的「紀錄文類」獲得2017年鞏固爾獎。
👉下期完結篇預告:發酵腐敗的美好時代-《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