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從前幾年開始,我掉入日本綜藝節目的大坑,從有字幕看到沒字幕,每天看著螢幕笑到被家人覺得我是不是病了,還是樂在其中;雖然可以發現日本的搞笑界不乏很多黑暗面,但仍然是個非常豐富有趣的文化,解放了不少我閒閒無事胡思亂想的夜晚,也想寫些自己的觀察與感想。
也許笑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但要如何讓人發笑,似乎不是一件能笑著思考的事。從容的一個裝傻、一句吐槽,內涵著對觀眾與當下情況的分析、快速推演與決策。以至於我曾看過攝影機帶過許多在舞台邊準備的日本搞笑藝人們看同行的表演時,臉上總是沒有微笑的;感受到那背後對職業的全神貫注與哲學意涵,讓我很難不被這被稱為一門技藝的搞笑文化所吸引。
也有許多搞笑藝人致力於劇場或各地營業,但對許多人而言功成名就的定義中,踏入電視綜藝節目也一直是個傳統的里程碑,這個領域不只踏入門檻高,也要拼命作出實績結合機運才能留下;大眾印象中電視藝人要有更靈活的思維、能吸引人的談話能力、信手拈來的有趣故事,有時上述的能力都沒有也能成為一個賣點,只要廢得有趣,掌握自己的人設,總還算有一小塊立足之地,雖然這塊地是搖搖欲墜,隨時都會消失,但還是不少藝人會緊緊抓住這些好歹能曝光的機會,藉此增加各種商業場的邀約。許多短劇與漫才表演精湛的藝人,卻不受綜藝節目觀眾的青睞,無法在電視綜藝作出實績,只能在段子表演節目上看到出場,正體現出這個領域的殘酷與怪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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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經濟泡沫化前的那段時期,可說是日本電視界的黃金年代,大量資金流入成為節目製作經費,固然有闔家觀賞的節目,但有些企劃也幾乎是毫無尺度的瘋狂,有錢什麼都做得到,爆破、玩命飛車、炸車都不少見,那時的藝人是真的在拿命去為了知名度拚搏。近年因為網路興盛、放送尺度受到規範面臨相當嚴重的衰退,藝人也相對不必再作那麼危險的事,但各種企劃的類型與創意仍然相當豐富,我也是開始看日綜之後,才發現過去在台灣節目上看的很多厲害企劃原來都是「致敬」。
日綜大部分都有專門的放送作家寫流程腳本給出演人員參考,雖然台灣有諸多文化和日本相似,綜藝節目也有腳本,但仍能從這個職位看出日本的匠人文化體現於各處,因為就連放送作家也有專門學校,有些綜藝迷也能對有名的放送作家如數家珍,但節目實際能多精彩,或是能強硬讓無聊腳本提升可看性,還是要看主持人與來賓的實力。
在諸多不同的節目構成中,有個典型的大型節目人員配置,即是由一名主持人或組合,或是搭配一名通常是女主播的助理主持人,主持引導話題,在一旁會有階梯式的座位,稱為雛壇,會坐滿大概八到十位不等的藝人,節目進行即照各種主題讓來賓討論或分享自己的小故事,與主持人互動(也有些節目的重點在於許多外景或預拍好的影片,還是會請一堆來賓,但四分之三的時間都在看VTR作反應然後偶而講幾句心得,現在我也還是覺得這形式很微妙)。
對於許多實力或地位還當不了主持人的搞笑藝人來說,這個雛壇對他們來說就是宛如戰場的場所。要事先準備好足夠的話題,並根據自己的人物設定拋出笑梗或做出正確吐槽或被吐槽,逗樂現場與電視前的觀眾。同樣很現實地,能力與魅力不足,也無法坐穩雛壇。
常看這類節目,就會對山崎弘也這個人物有很深刻的印象。綽號「崎山」的他形象也很顛覆,他的名氣與資歷有幾個主持的節目也不奇怪,但最適合與最被人所知的還是他當來賓時的各種暴走表現,他並不是上述有很多內容故事的故事家,相反的,任誰都會認同,他的藝風就是一個「鬧」,毫無節制的起鬨,各種結合古今流行時事的誇張玩梗,即便第一次尚不有趣也會因為他反覆的使用帶來漸層式的效果,不怕冷場的心臟與天生的喜感表現力,讓他在雛壇如魚得水,這有時也讓他對節目製作人而言變成一把雙刃劍,雖然效果很好,但有時反而跑得太偏,主題拉不回來,讓錄製時間拉長幾倍也有可能。有些以怕生為名的藝人,在休息室還會特別迴避他,因為即便沒有攝影機,他也幾乎都會起鬨,拉著人玩梗,就是一個永遠情緒高昂的嗨咖。
不過近幾年才開始看日綜的觀眾如我,一開始認識這個奇人時,都會留意到他出場時名字前面掛著的Untouchable,一查才知道原來是個雙人漫才組合名,而且這個組合在2004年還以史上最高分(但在今年被生涯首次在電視上表演漫才的Milk Boy打破了)奪得漫才指標性賽事-M1的冠軍。那麼另一名成員到哪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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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柴田英嗣,在這個組合中擔任吐槽的角色,會消失原來是因為在2007年惹出了鬧上新聞的不倫醜聞,在正要奠立自己地位時卻再也上不了主流綜藝而沉寂好一陣子,然而山崎卻在這段時間憑自己的實力暴紅,不斷向上爬,坐穩了雛壇的位置。
日本社會黑暗、男女不平等的那一面或許就體現在這,對於有實力的藝人而言,除非真的犯下重罪或是日本風俗所不允許(例如涉黑、不倫),只要躲在家裡一陣,打開門回到電視圈的道路又在眼前。有許多觀眾都懷念Untouchable的漫才,那是一個儘管山崎極度暴走地裝傻,也能被柴田強勢的吐槽拉回來的漫才形式,甚至被比喻成馴獸師,由此可知他其實也具有不被山崎的光芒所掩蓋在搞笑圈闖蕩的實力。
柴田避過輿論的風頭之後復歸,雖然跟先前的勢頭不能相比,還是陸陸續續上了不少綜藝節目,主持一些小型活動節目,還以自己對動物的興趣出發到變成動物專家,甚至出了動物科普書籍。雖然有時也有點跟當前的綜藝潮流脫節而冷場,但還是慢慢地回到演藝圈。
山崎的人氣長紅、柴田努力返回,但即使柴田回歸電視圈十年,Untouchable卻再也未曾共演過;關於兩人的關係有很多傳言,山崎從未公開發表過有關組合的言論,有人很輕易地斷言是因為山崎還沒原諒柴田,但柴田則曾在採訪有澄清過他和山崎的關係還是不錯,也約過吃飯;也有人從山崎仍然以Untouchable的名字出演所有工作認為他並沒有放棄這個組合,有個說法則讓粉絲更感到心暖與期待,是山崎希望柴田的復歸可以不靠自己的人氣,而是靠柴田自己的努力,讓兩人的名氣能平衡向上,一定會有節目組邀請,這樣重新站上舞台,對兩人與組合未來的發展才更健全有益。
可是組合復出的時機、舞台卻皆未有定論,不論真相為何,觀眾始終等不到他們再合體,連維基條目上的活動時間也停在了柴田出事沉寂的那一年。整整十年,眾人只能在兩人單獨出演的名字前看到這組合名而好奇或感慨。但Untouchable這個名字卻在2019年11月29日那一晚在推特貼文趨勢炸開。一同炸開的還有「全力脫力新聞」這個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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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力脫力新聞」也是個我特別喜歡和佩服的節目,它自稱新聞報導節目,從主播到專家來賓都有模有樣,但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單獨來上節目的搞笑藝人所設立的全即興吐槽裝傻情境劇;為了達成這點,首先這名搞笑藝人事前收到的腳本(非常正式和完整的腳本)和實際節目拍攝時就完全不同。然後主持人會正經八百地用新聞報導節目的調性,創造浮誇的情境,對搞笑藝人提出各種荒謬和爆笑的要求,每個來上節目的藝人就像經歷一場職人挑戰,都明知會有這種不照腳本走的狀況,但完全不知道後續會怎麼發展,從布幕後會走出那些人,只能見招拆招,進而配合達成完全未知的節目效果。這樣如此後設的節目腳本結合時事諷刺、段子翻玩,針對來賓個人專屬的情境設計,總令我拍案叫絕,笑到不行。
這個節目的核心是男主持人,雙人組合-奶油濃湯的有田哲平,同時也是一直相當照顧Untouchable的前輩,對山崎來說是影響他非常多的大哥。柴田這幾年上了三次全力脫力新聞,每一次節目尾端都會有要求Untouchable共演的橋段,並宣稱山崎來到了現場,但每一次幕後出現的都是"自稱"山崎的搞笑藝人,這在日本搞笑技巧裡叫天丼,即是像這樣在增添一點變化的同時反覆使用同一個笑梗。雖然好笑,但也讓人認為理所當然幕後的人不會是山崎。
這一次,又是同樣的橋段,來宣傳的女演員來賓新木優子,按例說到很希望看到Untouchable的漫才,而揭開布幕後仍然是與山崎神似的男演員小手伸也,還被柴田笑說至少是四次以來最像的了,但接下來的漫才中小手伸也卻因為表現不好而被有田趕回後台,柴田當然也知道是節目效果,就順著演下去打圓場請有田讓假山崎帶回來。
但這一次,他卻把真正的山崎弘也給牽出來了。
柴田睜大了眼大喊:騙人的吧!抱著直立麥克風直接往大字倒下,爬起來仍不敢置信地直問:真的要在這嗎?,問了好幾次,還大吼:人力舍(兩人的事務所)接下來要怎麼辦啊?!,而這時候,山崎還是一如既往地裝著傻,等著他。柴田才體認到這切都是玩真的,於是他脫去西裝外套,覺悟般地喊到:好!來吧!
漫才開始時,柴田先對著山崎九十度鞠躬道謝,山崎的裝傻好像也在那時停止了片刻,彷彿這十年該說的都在這時說盡,一下穿越回拿下漫才冠軍那時,進入兩人高速裝傻與吐槽的漫才世界。
兩人都更加精進老練,一點也感覺不出十年的疏離感,表演的雖然是老段子,卻加入山崎大量的即興裝傻,柴田一一接招吐槽吐到最後乾脆跪倒在地,受不了卻懷念又開心地笑著說:你的即興太多啦!
Untouchable這次終於再次接觸,正式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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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在日綜裡這種重要特殊來賓的出場一定都會被放在預告裡宣傳,有的在出場前還要在畫面旁加個倒數計時強調以留下觀眾,但山崎的出場,就只是由有田走進後台,然後理所當然地牽出來,所以給了觀眾和柴田同樣完整的驚喜(甚至連其他來賓、寫腳本的放送作家都不知道這件事),看到有田坐在後方他們表演露出有人形容就像個老父親一樣的笑容,加上有田對Untouchable的意義,甚至讓我懷疑他是否從柴田第一次來上這個節目,就有默默在心底計畫這一次的共演。節目一放送完,兩人也馬上收到了年度漫才特別節目The Manzai的邀約,並決定出演。
曾有搞笑藝人說搞笑漫才組合,是有別於夫妻一般的羈絆;雖然冷靜點看,這也是對許多藝人犯下荒唐事的諸多美化之一;電視圈搞笑圈,藝人的人設,都是製作組、事務所為了收視率、廣告利益欺騙觀眾的一種表演,可是觀眾也樂得被欺騙。搞笑、引人發笑到底是什麼,對於深陷這股泥淖的搞笑藝人來說已是道德與存在哲學的辯論,只是在某些時間點,例如有田牽出山崎的那一刻,對於觀眾或藝人而言,或許也沒那麼複雜。
很多人轉貼了The Manzai舞台上他們站在一塊,面向觀眾說漫才的背影。山崎與柴田為了能再次一起面向觀眾付出十年的努力;許多人也因為那背影帶來的笑聲而對未來有了期待與憧憬,甚至也想成為藝人;遑論現實中的算計、醜聞、低谷與技藝,看著那舞台上的背影,單單體認於此,笑與淚的界線還是會那麼簡單,不由自主地逐漸模糊。
追記2:2020/03/21撥出的あちこちオードリー中,除了由柴田親口打破兩人十年無碰面的謠言,甚至常常吃飯匯報近況(還說兩人吃飯就跟漫才一樣的模式),也由關係甚篤的前輩伊集院光揭曉了山崎一直不願復合的原因,原來他單純是覺得當下他能在各種綜藝節目都表現得挺好,而組合復活又是如此具困難的事,讓深怕麻煩的他遇到這問題,總是擺出那讓人拿他沒辦法的笑臉說:「再這樣一下吧?」;某方面也是被有田踹了屁股一樣才下定決心復活,這也的確是他的風格。但儘管如此令人哭笑不得,在復活後他還是在某個搭檔不在的場合脫口說到:「那傢伙果然厲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