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只有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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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過嗎?當午後的風吹過,一眨眼,原本長滿綠葉的桐花樹一下白茫茫地全開了。隨著風,枝葉晃動花瓣還不住颯颯地飄落。那可是我這輩子最美麗的事。」生得粗糙皮毛的老黃狗在深夜裡對著貫穿小鎮的鐵軌喃喃。「我是再看不到了,但是我希望有天,年輕的你也能看見個一次啊。那種打從心底覺得美麗的景象。」他垂著鬆弛的眼角,踏了踏腳下不怎麼厚實的土地。好像隔了條軌道,連土地的豐腴也不平等了。他吁吁地轉過身,從赤尾犬的身邊走過,走過那隻年輕富有活力毛皮滑順發亮的黑犬。
  赤尾犬的視線隨著老黃狗走進山林。他理解老黃狗的話,但也覺得其實自己什麼也不懂。望向鐵軌另一端,他低低地像是打個招呼般地吠了一聲。
  煞地,黑暗中亮起了好多雙銳利的眼。
  赤尾犬的尾巴不是紅色的。這個名字傳自他的父親,那個被稱為赤尾犬王的英雄。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貓族(得呼以不屑的口吻外加往地上吐口水)的大爭鬥中,一條黑犬在東區的巷戰捨身斷後,讓足足二十名同胞能平安撤退。當所有野狗們都覺得他已犧牲時,卻看見他傲然地高擺著尾巴走回樹林。那隻尾巴上沾滿了鮮血,還有他那從死境歸來宛如神魔的眼神,令噤聲的狗群們既敬畏又深深地折服。於是在戰亂以狗群們的敗退鐵軌西邊的山林結束時,野狗們一致推舉那條宛如戰神一般的黑犬為領袖,並給予赤尾犬王這個有著紀念性和尊敬的名號。而這份尊敬也流傳給他的兒子。
  那時候赤尾犬還沒出生,所以他小時也常常疑惑地追著自己的尾巴,問母親什麼時候它才會變紅。母親每次聽到這問題都很生氣。漸漸長大他就知道了,比起被尊敬或有條與眾不同的尾巴,母親似乎更希望他平平安安的不用去犯死。
  不過他的野狗同胞們可不一樣。每一條出生的幼犬從小開始就被灌輸在鐵軌那端享盡人類呵護的貓群是他們永遠的死敵。赤尾犬並不太懂,不像其他同年紀的小狗們,能在每天的既定事項──對著鐵軌集體狂吠二十次時,卯足了勁吼叫,像是那群貓搶走了他們所有的骨頭一樣地憎恨。母親總回他說貓犬不容本是天經地義,但是他小時候碰到的某條外地來的野狗也曾說,這個山中小鎮的貓犬不容已經遠超過極端的界限了。
  為什麼要如此痛恨鐵軌那端的貓群呢?幼小的赤尾犬以研究這樣小小的好奇心為樂趣。問十隻與他父親同個時代的野狗會得到十二種不同的答案(多出來的兩種是從某隻大家都說腦袋不太清楚的狗兒那得到的),但最吸引他的是那隻族裡年紀最大的老黃狗所說的故事。而隨著他的尾巴逐漸變長,毛皮變得濃密,用自己的眼睛看見了許多事,也開始認為這個版本也許是最接近事實的一個。
  在老黃狗還是隻無憂無慮的小黃狗時,這個沿著山林間的鐵道建造的小鎮以開採金礦聞名。那時狗兒貓兒相安無事,都能在這受到居民們友善的待遇。有得吃有得住,連附近幾個山頭的貓狗們都慕名而來。但漸漸地礦業沒落,年輕人大量外流。這裡成了只有幾間空城般的博物館,連觀光客也不想下火車拍照的小車站。就在鎮裡的人們為生計發愁時,某個人注意到鎮裡到處看得見成群的野貓慵懶地或是散步或是伏在石上午睡的模樣,竟想到了某個對狗兒們來說是天大悲劇的主意。以能夠任意親近貓咪,觀賞貓咪可愛的模樣為新的招攬觀光客的招牌。若只是如此,倒也不關野狗們的事。但是自從這構想被死馬當活馬醫的鎮民採用,並意外得到相當好評之後。鎮裡的人類無不開始對貓咪百般呵護。狗兒們的活動範圍開始縮小,生存空間也被人類逐漸嚴苛地侷限。往日的地盤不斷轉為貓咪對觀光客搔首弄姿、休憩玩樂的場所。以前的肉骨頭也沒了,換得的是就像把他們當空氣一般的待遇。終於,飢腸轆轆的狗族爆發了,在某個大熱天對那些奪走他們生活還擺出高傲姿態的野貓們展開血腥瘋狂的報復。深埋於兩族間的爭鬥獸性讓事態化為一團亂。遊客們被這景象嚇得全跳上了火車。最後,在貓犬雙方都精疲力竭時,狗兒們渾沌的眼中看見了鐵青著臉的鎮民們。從那天起,所有的狗兒們都被趕到了佈滿廢工廠的鐵軌西邊,嚴禁跨過鐵軌,進入住宅區、以及以野貓為主的觀光景點。從那天起,狗兒們就只能在山林裡向鐵軌東邊投以憤恨不平的目光。
  野狗中,懂最多人類語言的就是老黃狗了。聽他說只要年紀跟他一般大,然後也跟人類生活得夠久,不想聽懂也會懂的。他說的是真的,赤尾犬小時候聽不懂種種像是「火車」「遊客」還有「鐵軌」等詞彙。但現在他也能了解那幾個詞代表的意思了(當然還有跑到鐵軌上差點被火車壓扁的經驗強烈加深的記憶)。那種感覺就像跳到溪裡被溪水包覆一樣,人類太多話也太多了,就連深山裡也有人類莫名其妙地坐著不動口中碎碎有詞。不過,要能完整理解人類日常的談話,就連老黃狗也還有一段距離。
  又聽黃狗說,在過去他從某條狗的口中聽到過流利的人話。比起可愛的貓咪,這要稀奇多了吧。不過赤尾犬還是打從心底不相信有狗能說出人話。因為光是發聲構造就不一樣了,但是人類倒是可以發出類似狗的叫聲,他聽過在鐵軌玩耍的人類小孩學狗吠,雖然怎麼聽都像老狗嘴裡粗俗的髒話。
  但另一方面,貓咪的語言跟人類可是兩碼子事。經過各種研究後他只能得到一個結論:再過個一萬年,兩邊也不會有互通語言的一天吧。已經不只發聲構造的不同了,要聽清楚貓說的話比在狂風暴雨中守好一片落葉還要難。他想,這或許是造成兩邊除了戰爭沒有其它協商選項的原因之一。
  赤尾犬覺得自己也許是個異類,因為在聽過貓族和人類對他們做過的事之後,他仍然激不起心中的憤恨。也許在父親那代曾發生相當不可饒恕的事,但也不表示這些憎恨得由他們的後代來背負。可能是他不曾享有過人類的友善,所以不會像年長狗一般心有不平。正因為不理解那種生活,所以他滿意沒有人類的日子。至少,他相信包括他在內的孩子在陽光灑入的森林裡快意奔跑時,心裡是一絲怨氣也沒有的。就算不被小鎮所接受,野狗們還是野狗,仍能自由地活著。為甚麼不能放下仇恨不斷地馳騁下去呢?有時候他甚至還不禁想問為什麼他們還要守著這種難以覓食的地方朝著和樂的那端乾瞪眼(當然他不敢真的向身為首領的父親這麼問)。
  不過儘管是如此特別的他,在獨居於鐵軌西邊的老人窗後偷看到那奇怪箱子裡,狗和人類親密的畫面,也會感到不平。不,該說是疑惑,對這場戰爭疑惑;對那句自己很喜歡所以硬記下來的口號感到疑惑。「狗,是人類最忠誠的朋友。」,他有好多疑問,卻沒狗能回答他。
  天微微的剛亮,赤尾犬今天也沒理出頭緒。待會就要展開十天一次每條狗都會參加的狗群大會議。身為犬王的兒子,他是一定要參加的。雖然對於多半以詛貓為始咒貓為結的會議,他同樣打不起勁,就像從未看過老黃狗擺起的尾巴。赤尾犬垂下頭,背對迎接朝陽的小鎮,亦步亦趨的走進森林。
  純白貓是隻與眾不同的貓,她有修長優雅的體態,渾身雪白柔順的毛髮,還有一雙溫柔又深邃的棕色眼珠。生得如此美麗,但她與大多躺在陽光下任憑遊客撫摸肚皮左右嬌滾的貓不同,她鮮少出現在人群之中。就算被瞧見,她也會以野貓裡屈指可數的身手,高速躍過圍牆,消失在陰暗的巷弄之間。因為那讓人印象深刻的倩影,被有幸驚鴻一瞥的遊客們傳譽為「孤傲的白雪」。甚至有些人類專程為了她來到這座小鎮。
  她特殊的地方不只於此。她精通各種語言,其實野貓的語言能力本就相當優秀,現在的野貓裡,只有一隻耳朵有障礙的花貓還聽不懂人類說的話。一字一句它們都聽得懂,礙於生理沒辦法開口說而已(但要聽懂野狗的語言是完全另一回事)。但是純白貓所謂的精通卻遠超這類平常,她懂得的語言種類數倍於普通貓所知。在謠言裡,有的貓甚至看過她與停駐在電線桿上的麻雀開心聊天的畫面,大家都猜或許她可能還可以和狗交談,雖然從前提上兩者就不太可能有交集。
  除此之外,關於她還有許許多多的傳說。沒有貓知道為什麼不討好人類的她會突然出現然後長居於此,直到她出現在夜晚集會中高聲發言的那天。野貓們才認識到她最不一樣的一面。
  貓本崇尚自由,所以在他們弄清楚人類打算拿牠們當作搖錢樹時,還恪守傳統的野貓認為這樣簡直就像給人類眷養的家貓。這和往日叼走人類丟出來的魚可不同,知道對方的別有用心還乖乖地接受施捨,這可是以瀟灑自居的野貓無法接受的,最後那些野貓遵循血液中的流浪因子各自紛紛出走。留下的野貓們大多是另一種想法:「野貓們還是能享有最大程度的自由,只是偶爾在曬太陽時。順便讓人類撫摸撫摸背脊,讓他們梳理自己的毛而已算不上拋棄自由。」但漸漸野貓們都發現,讓人類越開心,能得到的好處越多。於是他們所做的也不僅僅是讓遊客搔搔自己的背了。
  這是他們都知道但卻不說出口的事實。小鎮裡的貓已經二分成兩種類型,要不就出走流浪,要不就留下討好人類。
  但純白貓卻是第三類。
  要知道,野貓的本性是自由的,即使有可能在人類的施捨下生活有可能流浪也有可能接受其他野貓們的安排,但這些都是他們自由選擇的結果。或許這才是野貓們的自由濃縮後的本質。所以不妨礙其他隻貓在這自由的原則下作出的選擇是野貓們的基本常識。
  要走就走,既不拖泥帶水也不會牽親帶故,孤獨一貓走在月夜裡也無所謂;要留就留,也不去哀求決定離開的家族成員留下。
  野貓無情卻也有理。但純白貓不一樣。
  她在那晚停車場的集會之中首次亮相,她一下就蹬跳到疊得最高的廢輪胎上呼聲道:「各位,我們應該遠離人類!他們遠比我們想像得要狡猾要危險!依賴人類太多,遲早會發生問題的!請作出正確的選擇,去尋找真正的幸福好嗎?」
  沒有貓理會她,畢竟她牴觸了不干擾它貓自由的原則,而且大家才剛體會到貼近人類帶來的好處。怎麼可能聽得進去。然而純白貓沒有放棄,每一次的集會她總是挑準了時機,傾盡所有話語警告著野貓們。對依靠人類的排斥,對同族野貓的擔憂心切。她向野貓們一聲聲的叮嚀,從未停止。
  既不離去,也不為生活取悅人類。她待在鎮裡的目的是說服所有野貓離開這個城鎮去過真正獨立的生活。她成了鎮裡第三種類型的貓。看似比誰都要自由的她,卻為了其他貓的自由甘願留在她認為遲早有危險的小鎮。
  這是純白貓最不同的地方。所以時至今日野貓們給她取了另一個名字。
  「矛盾的白雪」。
  這一夜,野貓們再次展開停車場的集會。純白貓也如往常敏捷地跳向她的戰場。
  野貓們在小鎮南邊的停車場聚會一開始只是交換情報或是閑聊八卦的平台,演變成類似人類決議公共事務的議會是從決定要改變生活方針時開始的。而一切都是從藍點貓開始。藍點貓不是生來就有身上的斑斑藍點。聽說是路過鎮裡某塊工地,被從空中落下的藍色油漆飛濺到灰白的毛上,從此再也洗不乾淨,不過那特殊的外型也讓他得到許多人類的喜愛。
  他也被野貓們公認為最了解人類的一隻貓,因為他平常休息的窗口,恰好就對著那戶人家家裡的電視(因為只有一名行動不便的老爺爺所以從未被發現)。那台電視幾乎是從早到晚無間斷地在新聞台徘徊。耳濡目染地,藍點貓熟稔了人類政治的規則。在眾貓知曉人類的計畫後,也是贊成為人類吸引遊客的一員的他(野貓仍自由的說法也是他率先提出的)首先跳出來認為將來會產生許多問題以及必須規範的事務。他覺得必須設立類似人類議會的機制,整理事務,按照輕重緩急一件一件討論,並以投票形式的規則決定統一的應對標準。就他所說這被稱之為「民主」,雖然沒多少野貓真的了解。但經過這樣的轉變後,原本雜亂的麻煩都得到了安排如劃分區域、調解糾紛等,就算並非完善也是大多數野貓都能接受的結果。
  於是這樣的集會,都會在每一個月圓之夜召開。
  明亮的圓月在淡薄的烏雲下顯得灰濛濛的,野貓們在停車場堆棄著廢輪胎的一角或蜷縮或搖尾,各自交換著自己看到最新的情報或意見,交揉成雜亂無章的樂曲。
  「安靜!安靜!」在廢輪胎圓狀包圍的空地上有個倒置的啤酒籃,在藍點貓設立的規則下它被當作主持討論以及發表主題的地方。為了程序需要而選出的主席──藍點貓(當時的一致通過)站在台上用爪子踏著籃子高聲示意。野貓們紛紛停下談話轉移注意力,瞧向圓圈的中心。
  「會議現在開始,今天要討論的第一件項目,是小棕提出的。」野貓們望向空地邊正梳舔著自己毛髮的棕毛貓,他可是最受歡迎被鎮民重點宣傳的人氣四天貓之一。在現在要什麼都得靠自己努力工作,與人類互動,換來的野貓裡可是有相當的地位。
  「小棕發現一個吸引人類遊客的新地點,他認為那裡接近自己小組負責的區域,所以申請納入⋯⋯」
  「反對!」藍點貓還沒說完,就從貓群中傳來尖銳的異議聲。那是綠眼貓。身後還有幾隻擺出同樣表情的野貓。其餘的野貓則是「又來了。」各是習以為常的樣子。
  在藍點貓一路順利地設立所有體制,逐漸掌握許多支持者和相對帶來的權力時,也出現了反對的聲音。綠眼貓同樣是人氣四天貓的一員,他有鎮裡的野貓唯一一雙綠寶石般的雙眼,以此博得了高人氣。在某次會議時他跳出來為沒有獲得人類好感的貓們發聲,他認為由藍點貓與其跟隨者所設立的規則對這些弱勢的貓們是種嚴重的壓迫。逐漸造成過得好與活得壞的不均衡。
  他收留難以生活的野貓們在自己的區域,在處處與藍點貓針鋒相對,而藍點貓在綠眼貓的衝擊下也開始露出其霸道的一面,兩方隱約形成了牽制的派系。
  「小棕的區域已經足夠大和豐富了,再讓他擴展只會讓利益更加不平衡!他的納入應該駁回!」說是這麼說,但誰都知道,他反對是因為小棕從以前就是藍點貓派的。兩方開始激烈的爭辯。某些野貓嘆息,總覺得不管是哪一派,最近似乎只管著利益劃分上賭氣似的爭鬥,好像有不少真該處理的問題被閑置在遠方。但是誰也不敢辯駁,畢竟這兩方的小組區域佔盡了小鎮,不小心得罪誰就沒飯吃了。除非像那個白雪,在白天跑到山林裡覓食,晚上回來勸告貓群。可是知道人類的好處後,誰也不想回到在山裡費盡千辛萬苦,卻只有樹枝可以啃或是翻垃圾袋只有臭掉的煎魚的生活。更少一部分的野貓發現自己的野性似乎正慢慢消失。但同樣誰也不敢說出口,彷彿深怕說了那就會成為事實或是發生更可怕的事。
  「好,那就在小棕擴大的區域內加入由你推薦的弱勢野貓。這樣如何?」藍點貓和棕貓對望一眼,做出結論。
  「......好,我可以接受。」一陣低吟,綠眼貓才接受。但明眼貓看得出來,他正為能插入自己的勢力而欣喜。藍點貓也達成擴展區域的目的,是兩方不分勝負。投票的結果在兩個派系的控制下當然是通過。
  「接下來是提案或討論的動議。」藍點貓又抓了抓啤酒籃,這時有隻三色短尾貓舉爪了。
  「我想問,上次對無故失蹤野貓的協尋,有什麼結果嗎?」
  大概是從前幾個月開始,鎮裡有些野貓在誰也沒目擊的情況下消失了。當時也有貓認為可能是獨自出走了。但直至有隻被譽為下一任四天王的小花貓也憑空消失時,大家開始慌張了。搞不清楚的話,雖然不太可能但若是捕貓大隊可就糟糕了。所以投票選出的結論是由藍點貓籌組搜索隊出外尋找。
  「不,還沒有什麼結果。」
  「哼!交給你就是這樣。」綠眼貓嘲諷到但藍點貓卻也從容。
  「雖然沒結果,但是我們發現了。一條驚人的線索。」
  他伏下身子壓低了聲音。
  「在小花地盤的地上,發現了狗腳印。」
  一瞬間,空氣凝結了。
  稀薄的烏雲被微風吹散,露出皎潔的月光映照出野貓們驚懼的臉龐。
  犬族的領袖站在最高的領導地位,由眾犬推舉。不論是以智慧還是武力選出,王不會接受異議,而被領導者也沒有異議。赤尾犬王的領導方式更是深深加重這一霸道的傳統,所有的事務都由犬王親自決定。捕獲到的食物會先集中到他眼前,再一份份均等地分交。若有爭執也由他審理,而通常都會給出明理的判決。雖然明理有時也會強調一下自己的地位而對妄想侵犯高權的野狗做出制裁。其戰神似的傳說和強調平等方針的領導讓幾乎所有的野狗們的忠誠遠超唯命是從的程度。若是叫他們全部跳入急湍的溪流,想必也不會有任何抵抗。
  赤尾犬總覺得今天的集會有哪裡不一樣,但又無法明確地指出。在廢棄的石砌屋前,父親帶著不怒自威的神情站在一塊大石上,銳利的雙眼來回盯著下方的野狗們,這和平常一樣。狗群們肅穆地依照身高排成縱列,靜待赤尾犬王的指示,這也和平常相同。
  但是赤尾犬仍覺得哪怪怪的,就像要下暴雨前,鼻子會感受到的搔癢。
  有什麼事會發生。
  赤尾犬王豎直烏黑的尾巴,那在大戰中染上無數鮮血的尾巴,昂首道:「貓。」
  倏地所有野狗都狂吠了起來,對象當然是犬王所說出的單詞,至於內容已經不堪入耳到裝裝樣子的赤尾犬聽都聽不清楚的混雜境界。
  吠了足足十片落葉飄落的時間,犬王深吸了一口氣發出比誰都要震耳的怒吼。所有野狗瞬間停止謾罵。犬王又用視線掃了一遍野犬們才緩緩道。
  「同胞,離我們被人類和野貓們聯手趕出小鎮已經五年了,這五年,我們受盡冷落,嚐盡生活的痛苦貧乏。公犬忍受飢餓只為讓母犬填飽肚子使我們的幼犬吸多一點奶水,但是野貓卻個個過著飽足甚至浪費食物的生活,我們在冬天忍受飢寒,野貓在冬天卻能待在溫暖的屋裡。沒有人看見我們凍死,卻只看見撒嬌的野貓。」
  說著說著列中即傳出陣陣嗚咽哀吠。
  「同胞,我們受盡了不平等。我們活得悲慘,野貓生得幸福。這不公平,我們狗族應該活得有驕傲有尊嚴!不用向人類乞食,也不該在垃圾堆裡翻找食物。」
  老實說,赤尾犬到一半就聽不太懂父親說的話了。赤尾犬不確定繁忙的父親是不是真看過現在野貓們的生活。不過他倒確定大家活得沒那麼糟。每條狗都有與生俱來的野性,他們住的森林也居住著許多動物,雖然相當有難度,但隨著漸漸習慣山林的生活,總能找到足以讓大家都能吃飽的糧食,只是確實沒有唾手可得的美食例如在鐵軌西邊偶而會看到的肉罐頭可吃。他想起那個冬天住在鐵軌西邊的老先生放在空地上的一疊厚毛毯。
  他比較驚訝的是周圍皆無疑問,個個都聽得入神的野犬。
  「我們可以證明,我們得到人類給的食物是因為能替他們做到人類做不到的事。我們可以打獵,可以代為守護他們的寶物。而不只是像野貓一樣成天慵懶地躺在陽光下!」赤尾犬王高昂地敘說著。
  「我們依然可以證明,狗才是人類忠誠的朋友!」
  這句話倒觸動了赤尾犬的心,他的確希望獲得人類的認同。
  但下一句話才真正震撼了赤尾犬。
  「為了這個目的,現在我們終於找到了機會!為了重返榮耀,」他突然壓低了聲音,低沉的喉音讓赤尾犬不寒而慄。
  「就在今天,我們要剿滅野貓。」
  什麼?!
  剿滅?
  赤尾犬未能反應,周遭就陷入響徹雲霄的喝采。
  戰爭?!
  在情緒激昂的野狗群之中,赤尾犬微微抬頭。
  看見了父親揚起的嘴角。
  一道在月光下閃亮的白色影子跳過疊得老高的廢輪胎,在眾野貓的注視下穩穩地落在地面上,是純白貓。她伸展伸展身子,嗓音依然纖細溫暖又穿透內心。
  「我來晚了,真抱歉,嗯?各位怎麼都沉悶著呢?」
  「我們剛才在討論如何面對那群兇暴的野狗。」藍點貓不太愉悅地回答道。純白貓自己也知道,提倡回歸自由的她一直是想掌握貓群的藍點貓眼中的麻煩。
  「野狗?」
  「藍點他說之前失蹤的貓有可能是野狗下的手。白雪妳也該小心一點啊。」綠眼貓倒是顯得殷勤,但看在白雪眼裡也很明顯。只因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當然希望純白貓的問題能讓藍點貓難堪。她很清楚,即便一開始有什麼為同伴伸張的抱負,現在的綠眼貓也只是隻一昧想奪權的勢利貓了。假若等到他一打倒藍點貓,就換他來對付白雪了。
  「我們決定靜觀其變,但會增加每夜巡守的貓巡隊。」藍點微微提起下巴。
  「失蹤的貓呢?」純白貓繼續問。
  「當然會繼續搜索。」
  「那就好。」
  藍點似乎覺得白雪的注視讓他很不舒服避開了眼。
  「妳沒事的話,就退後吧。我們還有事情要討論。」
  「喔?什麼事?跟渡假村開發有關嗎?」純白貓挑眉作勢問。這一問讓旁邊貓群起了騷動。
  那是幾個月前,由各野貓們聽見人類的談話或是電視新聞的報導,互相搭配而鞏固的消息。某家財團打算出資對他們生活的小鎮及附近的山林進行再造開發,建成典型的度假遊樂園。不知是官商勾結還是哪道程序出了錯,整件申請案竟然在鎮內只有少數人知道的情況下通過了。有了政府核可的牌照,建商自然有恃無恐地侵門踏戶,可是大多數的鎮民都認為好不容易才因為貓咪的行銷而讓小鎮有了新生命這樣十分可惜,最重要的是怎麼能搬離自己的家園,建商允諾會幫鎮民另闢新居,但不管怎麼想都不可靠。於是平均年齡五十歲的鎮民們紛紛綁起紅布條,靜坐在山路前,揚言以肉身擋住工程車。這樣的靜坐持續到現在,也招來了好事的媒體和聲援支持的學生、山林保育團體、社會運動份子。被輿論的導向阻擋的建商只能停下腳步,從各種方面施壓;而鎮民也在幾個回鄉的年輕人的動作下尋求法律上的協助。整件事演變成為不上不下的僵持狀態,然而也因為這場騷動使得來觀光的遊客數量減少了。
  整件事,雖然充滿了貓聽得懂卻不理解的單詞,但透過知識較豐富的貓像白雪或藍點,他們也知道這攸關小鎮的存活。所以起初也對這件事相當關心。但別說那些過沒多久就散去的聲援團體,生性慵懶的野貓更不會記得沒有變化的事情十天以上。
  「不就是因為那些可怕的開發商沒有要來,所以我們還能每天曬太陽嘛?」藍點貓苦笑。
  「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會晚到嗎?我去參加了山裡的靜坐晚會。」純白貓開始來回踱步,好似忍耐不住心中情緒。
  「鎮民們透過管道得知,在社會的焦點最近終於從這件事移開後,建商打算明天一早就對這裡發動突襲,強制拆遷房屋。然後開始他們的開發工程,你覺得在那之前,我們這些野貓會怎麼樣?老實說,我們能就這樣離開是最好也最符合我的期望。但是,萬一他們找了捕貓大隊那該怎麼辦?到那時候,享盡奢靡生活的你們能逃過捕獸網嗎?」
  「好好好,妳也想太多啦。我這麼跟妳說吧。」見到白雪持續性不像隻貓一樣地嘟噥著,藍點貓連聲安撫「前天我親耳從鎮長口中聽見了,就算要改建成遊樂園跟我們也不會有關係,我們甚至能成為新的宣傳手法。好了好了,就這樣,這件事不用再說了。」
  令他感到意外地,聽了這話的白雪真的停住並坐了下來。藍點貓怕純白貓又要宣揚出走論調趁著其他貓還沒反應過來連忙說:
  「下個項目──有關小鎮邊緣的鐵網……這是誰提議的?」
  「是我。」純白貓舉爪。
  「又是妳?!」不待藍點貓質問,純白貓又站起身向眾貓高聲道:
「最近立在城鎮四周的鐵網越來越被強化,很明顯是要限制我們的行動。人類想要剝奪我們去留的權利,再加上開發案的事,我們真的還能夠信任人類說的話嗎?你們還要再靠著搖尾巴換得每一天的生活嗎?你們還要相信人類真的會把我們放在心上嗎?就算會遇到真的相當善良的人。但是他們依然狡詐,仍然會在我們還有利用價值時,使盡所有辦法也要拘束我們;然後在我們成為阻礙時馬上拋棄我們。人類是給了我們溫暖,讓我們遠離飢餓,使我們免於為生活奔波。但是不要忘記,各位!他們還是我們最該注意的災害!」
  再度激昂的言論讓貓群們開始議論紛紛。藍點貓慌張地拍著啤酒籃要求肅靜但收不到效果:「妳!快住口,妳這樣是在干擾會議秩序!」就連綠眼貓也在這時投以想阻止純白貓卻礙於立場的目光。
  純白貓停下了話語,她只是轉向藍點貓,凝視著他。站著什麼也沒說。  
  那樣強烈的氛圍甚至讓藍點貓有種被貫穿的感覺。
  「總、總之那些鐵網是為了保護我們才設置的,大家不用擔心!今天的會議就到這結束!」
  他受不了似地硬是作結,宣布散會跳下啤酒籃。和他的同伴三步併兩步地跳上廢輪胎退席。就像落荒而逃。而綠眼貓像在權衡什麼留了片刻後,也帶著支持者離開。半看熱鬧半睡半醒的野貓也紛紛離去,有些被說動的野貓們也因為各種現實的問題沒有任何攀談。
  空地上只剩純白貓一個影子,她抬頭望向正高掛的月。像正回想著只有她自己才看過的場景。
  明天,鎮民們會全部站上馬路阻擋建商,還會待在家的應該只有那些和建商串通好達成協議的地主,不,也許他們早就搬走了吧。
  白雪又跳了開來,身影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不論如何,明天一切都會產生變化,一切。
  赤尾犬對眼前要發生的事感覺不到沒有真實感,聚集在森林路口的每隻野狗渾身都散發著驚人的亢奮體味。
  前一天,他聽到年輕的一輩還在開玩笑哪天要消滅萬惡的野貓,也只是一笑應之。然而現在,他們就要越過鐵軌,見貓就咬;遇貓就抓。原本人類鐵定不會坐視不管,但父親卻宣稱從他的眼線(怎麼想也想不出打哪來的眼線)得知,從今天一早起,鎮裡所有會保護野貓的居民都不會出現。他們要做的就是衝過去讓所有看得見的野貓消失。
  陽光正透,赤尾犬別過頭不想看身後母親淚眼婆娑的臉。身為犬王的兒子,在所有年輕野狗都以高昂的鬥志參戰的情況下,他沒有不跟隨的道理。不過他仍然隨便找了個藉口分到和父親不同的小組。
  離象徵侵占(父親稱奪還)的樹影就要移到開始的石頭上。
  原本還躁動的野狗都在這時沉默了,但都隱約感覺得到那些身軀裡傳出來代表興奮的顫抖。赤尾犬想要大叫,但他做不到。他隱約聽到人類激烈的叫喊聲從山林裡傳來,到現在,他還是聽不懂。
  然後,父親吠了一聲。那氣勢讓赤尾犬不由閉上眼。
  一睜眼,他已經在跟身邊的同胞奔跑了。
  野狗化為獵狗,口中吠著「殺啊死吧」之類的威嚇語。跨過了鐵軌,各小組就自動分散捕殺野貓。離鐵軌較近的野貓原本還懶散地曬著太陽,被這一奇襲全嚇得彈跳起來甚至不知所措。赤尾犬低下頭前進不敢看向正生死相搏的方向。他慢慢與小隊脫離。野狗們都殺紅了眼,根本不會注意到他。
  赤尾犬減緩了速度,在無犬注意下偷偷轉進一條小巷。
  他停下奔跑的四肢。從遠方傳來的野貓野狗兩種語言混雜得讓他感到更加困惑與無力。他喘著氣,並不是因為奔跑。
  為什麼我會在這?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赤尾犬邊走邊想,然後他看到了。在陰暗的前頭,有隻正掙扎著想脫離壓在身上厚重紙箱的花貓。
  那是多麼地無助。
  小花貓以為自己會死,在那隻高壯的黑狗走到面前俯看她時。
  前些夜裡被抓走的她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正急著通知足以信任的貓,卻在邊躲避野狗邊奔跑時不慎撞倒堆疊的廢紙箱。嬌小的身軀難以扛起壓在身上的重量,還想掙扎,就看見那黑狗在五步遠的眼前直盯著她。
  她害怕地顫抖,在黑狗伸出前腳做出更靠近的行動時,她只能緊閉雙眼發出無聲的尖叫。但卻只感到身上的重量一輕,什麼也沒發生。她張開眼,發現黑狗又遠離她了。他跑到巷口,左右張望了會又轉過身,伸出右腳指出一個方向。
  花貓睜大眼,愣了一會才意識到,她竟然被狗救了一命。若是平常,她一定會驚訝到暈過去。但一想到現在自己還有個無比重要的任務必須完成,她就擺起腳跑了起來。經過那隻始終沉默的黑狗時,她稍稍減緩速度,低聲咕噥句自己也聽不懂的:「謝謝」。然後奔出巷弄。
  她使盡全力地奔跑,想向同伴們傳達那可怕的事實。
  在眾貓熟睡的夜裡綁架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人類!
  立於屋簷上的純白貓遠遠就看見邊跑邊不住喘氣的小花貓,還有一旁注意到她的野狗。純白貓沒有任何猶疑,如閃電般地跳上前,運用速度加上全身的重量撞開撲向花貓的野狗。這一撞雖然凌厲,但野狗體重仍然重上白雪兩倍,退了兩步找回了平衡,馬上又舉起爪子揮向花貓。可白雪的反應猶在之上,野狗退後的瞬間,她早把嬌小的花貓甩到背上,兩個跳躍甩開了野狗。
  小花貓緊攬著純白貓,止不住顫抖地直說著:「白雪!妳是對的!人類是危險的!妳是對的!」
  白雪沒有回答她,持續往前奔馳。雖然背著花貓,但純白貓的速度絲毫沒有減低,她敏捷地跳上跳下,有時甚至踩在野狗頭上借力,形成一道迅疾的影子。
  她跑到位在小鎮北邊少有人拜訪的礦業博物館,跳到就算野狗找上門也難以企及足高兩公尺意味不明的銅像上放下花貓後才開口:「小花,妳說吧。發生了什麼事?」
  沉穩的聲音讓小花貓鎮靜下來,一字一句地說,被抓走的事還有被黑狗救了的事。
  某個早晨,她睡醒了卻發現身處一間破舊倉庫。旁邊還有好幾隻前陣子消失的野貓。互相詢問發現大家都是在晚上被人類帶到這間倉庫的。每天都會有人類帶著飼料和飲水進來,或是又一隻被抓來的貓。他們當然害怕,摸不清人類的意圖,也因為長久沒有遇到危險,不敢想辦法脫逃。直到某天,他們聽到兩個送飯人類在屋外交談。竟然是談著每隻貓能賣多少價錢。被販賣,可以說是野貓們心中最深的恐懼。對沒有選擇地被賣到哪裡完全的未知比什麼都可怕。相比較之下,鼓起逃脫的勇氣根本不算什麼。各種討論之後,他們決定先把最嬌小的花貓從破碎的氣窗送出來找救兵。沒想到現在野貓們已經遇到更大的危機。
  白雪聽完,靜了好一會。突然向博物館的屋頂叫道:「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花貓還沒搞不清,三色短尾貓就從屋頂上走了出來。
  「事情如此嚴重,不用談拜託了。現在妳遠比鎮上任何一隻貓都要值得信賴。要做什麼,說吧。」
  「請你跟著這孩子去救出被鎖在倉庫的大家,若在路上遇到同伴,就盡量傳達人類企圖販賣貓族這件事。」白雪微微一笑。「你能作到吧?」
  短尾貓的眼睛一亮,流露著誰也不知道的實力。「當然,我可不是成天曬太陽的那一群。那麼野狗呢?」
  「能避就避吧,現在已經不是打鬧的時候了。」純白貓又露出嚴肅的神情。「然後,請告訴大家,我會在南邊的鐵網等著。」
  不用說明,所有的野貓都知道這句話代表什麼意思。
  「知道了,妳呢?」
  「我會做誘餌拖延那些野狗,然後通知你們沒遇到的同伴。」
  「哼,我實在摸不透妳的自傲。」
  「沒關係,能讓你們自由就好。」純白貓伸展著身子,如同以往。「好了。我們各自行動吧!」
  掛在短尾貓背上的花貓突然叫道:「啊,救了我的就是他!」白雪順著花貓指著的方向看見那莫名低落的身影。
  「也祝你自由。」她回過身向前全力蹬地一跳。
  藍點貓身上還沒有藍點時,是隻家貓。他喜歡被主人抱在懷裡,什麼也不用擔心,直至那個下著雨的夜裡。他被放在紙箱裡,送到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地方。
  然後流浪了好久,好久。但是他依然記得、懷念,躺在陽台上享受午後陽光的日子。
  他躲在由幾面牆壁夾成的小巷,為了安全他吩咐追隨他的野貓散到各地。等著野狗們撤退。他很清楚現在的他們沒有反擊能力,但已經走到這了,絕不能放棄。
  在心中確認自己的決心時,地上出現了一道影子。他抬頭一瞧,白雪站在高牆上。
  「妳怎麼在這?」
  「是我想問你。你不走嗎?」純白貓的身上多了幾道擦傷,但仍然精神奕奕。「小花她們在等我們呢。」
  「……看來妳都知道了。」藍點貓低下頭,沉默。
  「妳不問我嗎?為什麼要捏造狗腳印的事?知道人類的計畫還不吭聲?」那個夜晚,他聽見了人類想賣貓賺外快的事。只要一隻一隻地抓,就算被發現只要說是野貓自己出走就好了。藍點貓聽見了,然後他跑到小花貓的窩作出了那個狗腳印。就算已猜出個大概,但純白貓的口氣仍沒有變。
  「我只想知道,你要不要離開這裡?」
  「就算我一心想成為人類的家貓也一樣?」
  「是,就算你一心想成為家貓,我也會持續地給你忠告。為了你的自由。」
  藍點貓被激怒了:「為什麼?為什麼要那麼抗拒人類,成為家貓有什麼不好?過得安穩有什麼不好?」為了重回家貓的身分,他苦心抓住鎮民行銷的機會,鞏固野貓們以及自己的地位。就算開發案成功,他更有可能被鎮民所收養。他還想回到那處陽台上。
  「我知道會讓許多同伴不諒解。可是,就算成為家貓,我們也還是自由的啊!我、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他說著與說服野貓時一樣的台詞,試圖為自己辯解。
  「……那是你的自由。如果你這麼認為就好了。是啊,那是你的自由。」淡淡地留下這句話,等藍點貓再抬頭,高牆上只射來令他灼眼的陽光。
  *
  赤尾犬不知道自己正走向哪,只想著花貓經過他身旁時說了些什麼。明明伸出援手是如此簡單,難道咬傷他們會更容易嗎?他不懂。
  他注意到,打鬥突然減退了不少。野貓開始不與野狗纏鬥各自奔竄脫離戰場,就像得到了指揮一般。他不知道,是隻白貓穿梭在城鎮間,引誘野狗替野貓們製造了脫逃的空間。
  在鎮裡徘徊等待戰爭結束,他細細觀察著只曾遠望的小鎮。沒有什麼特色,也不是特別乾淨。處處都能見到行銷用的貓咪壁畫。正思索著哪裡讓貓狗如此嚮往,他卻看到了父親,赤尾犬王,獨自轉進一條小巷。一股說不上的預感,促使他跟了上去。他以牆為掩湊上臉,看見父親與一隻身上有著藍點的貓對峙著。然後發現了,他從未想過的事實。
  赤尾犬從犬王的口中聽見了貓的語言。
  *
  「你是……那時候的。為什麼會……」藍點貓看著眼前巨大的黑犬,想起了五年前那場戰爭的插曲。
  那時有隻黑狗,他以為他勇敢。當戰爭敗退時他選擇了為同伴斷後,但在受到了貓群們接近玩弄的凌遲後,他還是屈服了。他低下頭,就算語言不通他還是涕泗縱橫哀求貓群們放過他。貓群們也玩膩了,一哄而散,留下渾身鮮血的黑狗。那時也在場的藍點只把他當作過往雲煙。
  但是,在他不知的這五年,那隻黑狗卻將所有對野貓對懦弱的自己的恨全部放在心裡。他裝作那些鮮血都是野貓的,讓自己成為戰神,在野狗們的歡呼下成為領導者。然後,在深夜抓走一隻無力的野貓,藏在山洞裡,日以繼夜地學習野貓的語言。
  「你們的語言還真的很難啊。我不停地學、不停地學。只為在未來的某一天能夠聽懂你們的哀嚎。」也許是幾萬年以來,第一隻學會貓語的犬王露出了猙獰的笑。「我每一天每一晚,當舊傷隱隱作痛時,都想馬上撕開你們的咽喉喝乾你們的血!但我還沒學會貓語也還不夠強大。可是現在我擁有力量,也可以享受你們的哀痛了!」
  「你……只為了這種事?」藍點貓不可置信地看著犬王。卻又有意想不到的聲音從高牆上傳來。
  「你可別這麼說,他可也很為族群著想的。不然也不會答應不傷害我陣營的貓來換取物資啊。」那隻貓驕傲地在牆上搖著尾巴。
  「是你……」藍點頓時懂了,雖不知他們何時又怎麼連繫上的。這幾年才來到鎮上,不曾體會戰爭的恐懼。知道了鎮民這天的空缺,立即通知野狗只為消滅他的敵對陣營的他。
  綠眼貓瞧了會藍點驚愕的樣子說:「不用那麼驚訝,你的存在是我的阻礙。只要沒有你,我就能統整所有小組區域。就能創建所有貓都得到幸福的未來!」
  他歌頌著理想,藍點貓呢喃:「你瘋了。」
  綠眼貓聽了回過神,冷道:「彼此彼此。不好意思,犬王。就算你邀請我。我也不想看同胞被殘殺的樣子。藍點,就請你消失吧。」
  「不。」犬王抬頭向天吠了一聲。綠眼還沒意識到就從牆上被推了下來落到藍點旁邊。接著一隻又一隻遍體鱗傷的野貓也從牆上被丟了下來。是他們本應安全的支持者。
  高牆上和他們身後的巷口冒出了十數隻的野狗。
  看著無處可逃的野貓們,犬王冷酷地拋下既是命令也是復仇的話語。
  「你們都得消失。」這句話是用狗語說的。
  *
  那一刻,犬王轉過頭,與赤尾犬四目相交。
  赤尾犬第一次看見那樣的眼神。感到生平最強烈的恐懼。恐懼到讓他不由自主地逃離那個地方。儘管他聽不懂那段談話,但是他聽見了那句「你們都得消失」,看見了父親的眼神。那裏頭包含的憤怒、憎恨他第一次感受到。然後他也是第一次知道。
  在父親的眼中,只有過去,沒有未來。
  他突然懂了,從他出生起。從每隻幼犬在奔跑時。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父親只想著要如何培養並利用這些來造就這一天。將野貓們逼上絕路的這一天。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打算。所以用煽動性的話語培養他的信徒,化為完全為了復仇的厲鬼。
  為什麼?為什麼?
  赤尾犬不停地奔跑,在空盪的小鎮間陷入混亂。
  他不能想像今天結束後會有什麼樣的發展。思緒疾馳著。
  就算歸來的人類接受了野狗,難道倖存的野貓就不會再生出父親一樣的怪物,野狗們就真的能從困苦的森林解脫、過得更幸福。
  他們就真的自由了嗎?
  他轉過頭,望向小鎮,被鐵軌一分為二的小鎮。其實兩邊沒有差異的小鎮。
  不,那裡只有另一個牢籠。
  完全迷惘,完全困惑。他只能向前奔跑,剩下一種能用速度擺脫一切的妄想。
  就在他跑到靠近山林的城鎮邊時,起風了。迎面吹來的風沙讓他張不開眼,連腳步都停了下來。當他張開迷濛的雙眼,他看見了,那個老黃狗總愛提的景象。當午後的風吹過,一眨眼,原本長滿綠葉的桐花樹一下白茫茫地全開了。隨著風,枝葉晃動花瓣還不住颯颯地飄落。
  那個景象直接撞在他毫無防備的心上,不只因為美麗。
  還有那群在飛舞的白花間奮力推倒鐵網的野貓。
  想要逃離這個城鎮的野貓。
  想要得到自由的野貓。和他有什麼不同?
  *
  白雪奮力地喊著,指揮野貓拆掉鐵網。她可以輕鬆跳過,但是最後來到這的野貓們大都對那高度感到絕望。但是白雪沒有,她指派嬌小的挖鬆土壤,較有力的對片狀連結的鐵網衝撞。這奮力一搏意外地有效,鐵網已經鬆動了,但是就差那麼一點力量。在慌亂中,她還從旁邊的網格間瞥見山林道路上的情景。居民面對工程車沮喪地退下或是激昂地被抬走。
  小鎮的改變已經無法抵擋。
  起風了,從山上突然飄下了白花。
  鐵網外就是另一個世界,要走就是現在了。
  白雪後退了兩步,以不惜受重傷的決心正要衝刺時。一道颳起強風的身影掠過她身旁。那影子一飛而起,撞上鐵網。匡啷的巨響伴隨飄散的塵埃,那一片鐵網已應聲倒落。
  土塵散去時,站在鐵網上往這看的是隻黑狗,那隻救了小花的黑狗。沒有遲疑,白雪向傻住的野貓們大叫:「走啊!」
  *
  帶著墨鏡的男人從黑頭車走下,一名殷切的中年男子帶著油膩的笑臉迎上。
  「鎮長,那些還鬧著的人都解決了?」
  「是,那天強制拆遷時,就都強迫他們撤離了。雖然仍有輿論,不過動工的事實已經成立。應該沒有大礙了。」
  「不是應該,是絕對。等等,我怎麼一直聞到股貓狗的臭味?」
  「這個……是這陣子鎮裡常有些貓狗進出……」
  「叫捕狗大隊來,一間度假村怎麼還能有流浪貓狗?」
  「是是。我馬上辦。」
  「還有啊……關於抽成的部分……」
  「是……這點……」
  話聲漸遠時,一片白花緩緩落地。
  *
  赤尾犬踏在鐵網上,回過頭看向自己生活多年的山林。他彷彿看見了母親和老黃狗的影子。那隻白貓連聲大叫,所有的野貓頓時無視赤尾犬,衝過他身邊,向城鎮外奔去。最後白貓也跟在他們的身後緊追而去。
  赤尾犬望了小鎮最後一眼,隨後轉過身追上野貓。
  白花紛飛下,沒有目的地,他們馳騁著。
  他彷彿聽見那白貓說了一聲謝謝。
  用狗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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