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寫:黃奕霖
戴著口罩的人們參加了為已故眼科醫生李文亮舉行的守夜儀式。
為眾人抱薪者,凍斃於風雪。為自由開道者,困厄於荊棘——被視為首位提醒武漢已出現新型冠狀病毒,且遭到當地公安部分訓誡的李文亮醫生病逝過後,除了在大陸引起不少哀痛與憤怒的檢討聲浪外,同樣在台灣的社群網站上掀起熱議。多數台灣網友在表達悼念的同時,也語帶批判的認為李文亮是死於過度專制、威權體制下的“吹哨者”。
如同李文亮在生前所說的,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但台灣網友在慶信自己保有言論自由的同時,也不應忽略,儘管在民主體制之下,台灣同樣有不少“吹哨者”們所提出的警訊在官僚主義下遭到掩沒,甚或遭遇淒慘的下場。
2003年4月前,SARS疫情已在台灣爆發,受感染者都是曾前往疫區的民眾,世界衛生組織(WHO)也仍以“須有曾赴陸及香港疫區旅遊經歷”,作為確認病患是否罹患SARS病毒的標準。
首位本土個案未隔離SARS疫情失控
但一名在台北和平醫院擔任洗衣工的曹姓婦人,在搭火車途中不幸遭港籍旅客感染,於4月9日因身體不適前往診所就醫。該診所是由和平醫院醫師林榮第在外開設,檢查過後林榮第懷疑曹姓婦人已感染SARS病毒,將其轉往台北市和平醫院急診室檢查,並將此個案向疾管局通報。
但因曹女士沒有任何前往疫區的記錄,當時台灣又未曾出現過本土感染的案例,因此儘管和平醫院的病毒採集結果為陽性,專家委員會仍否決曹女士罹患SARS的可能性,並未將其隔離,曹女士之後又赴新光醫院檢查,兩次的採樣結果同樣顯示陽性。
兩家醫院提供的三個檢體全都篩檢出陽性結果,且檢體都來自同一人,當時負責SARS個案篩檢的台北昆陽實驗室首席科學家蘇益仁已察覺事態有異,分析曹姓婦人很有可能就是台灣第一起本土型SARS個案。蘇益仁在第二次的專家委員會上據理力爭,要求專家委員會正視,但經過一番激烈的爭辯後,委員會依然以“曹女士未曾出境”為由予以排除,也因此埋下了後續悲劇的種子。
一星期後,收治曹女士的和平醫院爆發大規模院內感染,多名院內醫護與行政人員確認感染SARS病毒,行政院與台北市政府這才驚覺事態嚴重,緊急共同宣布和平醫院封院14天。
但封院的決定太過突然,不僅醫療裝備、物資、防護設施嚴重欠缺,且未將染SARS病患與健康的人員進行分區隔離,全院900多名醫護人員、200多位住院病患同被鎖在院內,求助無門。不少醫護抗議“為什麼要把我們關在裡面等死”,還有感染科醫師因壓力過大出現精神崩潰、語無倫次的情況。期間共有150人在和平醫院感染SARS,35人病逝,一人在院內上吊自殺。
其實早在和平醫院收治曹女士後,院內就已出現多起疑似感染的發燒、嘔吐個案,但為何院方仍堅稱“沒有SARS病患”?為何專家委員會仍堅持在和平醫院工作的曹女士沒有染病?蘇益仁認為,當時台灣正極力爭取進入WHO,且政府當局對初始的防疫成績頗為自豪,不願承認台灣已出現本土個案,以免對外宣傳破功,對於能否參加5月份的WHO大會,也會產生負面影響。
然而,是時台灣政府如此官僚的態度也影響了專家委員會的判斷。蘇益仁回憶此事時提到,委員會共有17名代表,每位都是學界的專業人士,卻不相信擺在眼前的篩檢結果,一味依照WHO“曾前往大陸或香港疫區才能被判定為SARS病例”的標準,堅持將曹姓婦人排除在確診病例之外。“台灣不是WHO成員,但我們的人最遵守WHO的指引。”蘇益仁曾如此無奈表示。
在和平醫院爆出大規模疫情之前,其實已出現許多本地交互感染的情況,但時任衛生署長涂醒哲及疾管局局長陳再晉,都堅持台灣疫情管控得當,遲遲不願將SARS列入法定傳染病,還於2003年4月20日舉辦了全球第一場SARS國際研討會,高調宣傳台灣保持“三零”紀錄(零死亡率、零小區感染、零移出率)。也就是為了維持這個“三零”佳績,使得部分醫院選擇隱匿病情,導致台灣爆發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院內感染。
期間並非沒有機會阻止疫情蔓延,蘇益仁不只一次在委員會上不斷提醒,也曾致電給時任台北市衛生局局長邱淑媞,請她注意首例SARS本土個案出現的可能,但從地方到中央,始終沒有人願意相信其說法,反而藉著疫情搞起政治鬥爭,衛生署放著台北市衛生局自生自滅,台北市衛生局也鬧脾氣般地不願向衛生署求援。倘若政府當時能有一絲重視,或許便能遏止後續如此慘烈的疫情,然而政治凌駕專業的後果,就是導致了一連串的錯誤與疏失。
比李文亮幸運的是,蘇益仁並未因為通報此事而受訓誡,也沒有因此在抗SARS的過程中喪命,但和平醫院內的醫護人員卻無法逃過此劫。在封院前,其中一幢病院已有接近半數醫護病倒。護理長陳靜秋在染SARS後仍苦撐病體工作了3天,在和平醫院封院前確診,送往台大醫院治療,隨後又被轉往林口長庚醫院隔離,仍在10天后因呼吸衰竭不幸病逝,享年48歲,成為台灣首位因院內感染SARS去世的醫護人員。
民主體制下的“官僚殺人”
沒有人會認為,在民主體制下的台灣缺乏言論自由,會有人因為提出警訊而遭到懲戒。但在政府怠慢、官官相護的風氣下,同樣出現許多“官僚殺人”的悲劇,SARS案件僅是其中的冰山一角。2012年,新竹縣家畜疾病防治所基層人員戴立紳,同樣因為向廉政署檢舉長官涉嫌貪瀆,在單位內受到長官與同事的各種霸凌,最後還收到一紙“免職信”,被他檢舉的長官卻個個安然無事,甚至順利辦理退休領取退休俸,此類案件在封閉的公務部門可謂層出不窮。
遭遇此事時,戴立紳曾萬分痛苦地懊惱著:“我只是想當個普通人,為什麼要讓我遇到這種事?如果早知道會變成烈士,我就不會這樣做了。 ”回過頭看,李文亮是個英雄般的“吹哨者”嗎?或許,他更像是一個對疫情擔憂的普通醫生,他可能無力扭轉局面,但至少希望能對身邊的親友同事發出警訊,而也正是這普通至極的作為,卻仍導致其受到訓誡、乃至後來不幸喪生的遭遇,更體現出現有體制的官僚作風與顢頇惡劣。
若真要讓“吹哨者”無所畏懼的發出敲響警鐘,且其警示能“有效地”發揮作用,而非就此石沉大海,除了民間現在高聲疾呼的言論自由、除了讓人在體制內有說真話的空間,重點仍在於政府能否擺脫其官僚主義的作風,將人民的利益置於政治考慮之上,才是體制真正需要改革之處。否則“官僚殺人”的悲劇,就算在民主自由的體制下,同樣難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