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以為你看顯微鏡時,」——他指他剛使用過的顯微鏡——「就會立刻知道答案。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經常處在不敢肯定的情況中。
疫情發生至今兩個多月,幾乎全天全時不間斷報導下,不分老少,民眾對許多醫學名詞早已可以朗朗上口,其中每天至少會聽到數十次的,應該就是「疑似病例」與「確診病例」了!
平常在醫院裡,要做出「確診」的最終診斷,其實是不容易的,不過對於現在這個新出現在人類社會的新興急性傳染病,這倒不難,而且毫無疑義,因為只要在你體內發現這種病毒蹤跡,大概寫下你「確定」得到此種疾病,是沒問題的。
為什麼說平常在醫院,要下「最終診斷」,也就是「確診」,是不太可能的,這種「習慣」,來自於科學精神裡的「謙虛」。
科學是一則很冗長的故事,科學的進展來自於點點滴滴地發現與驗證,只有在很多不同的國家,不同研究單位,不同設計方法,所有的研究都指向同一個結果時,才可以暫且相信那個結論,所謂暫且的原因是,在科學研究上,是沒有真理的,所有的結論都應該只是暫時的,也就是我們必須保持謙虛的態度,承認這個結論也許就只是到目前為止最接近真相的,
西醫的疾病診斷書寫慣例同樣保有這種謙虛,診斷病名前我們通常會寫R/O,也就是Rule out的縮寫,意思是「排除」,排除這種病,也就是目前找到最後尚未排除的可能性。
注意喔,病歷上我們下的診斷病名,並不是「確定的」,而只是找到目前為止,還沒辦法排除是它的可能性。
那麼難道我們永遠必須在不確定中治療嗎?沒錯,除非是死亡後,病理解剖看完所有器官與病變,這時才能勉強給出一個「最終診斷」。
我在民國六十九年進大學,剛開學有很多空閒時間,看到一本小說,書名就是「最後的診斷」,講的是醫院的故事,書中年輕有為的外科部主任,看不慣年老不長進的病理部主任,最後在病理部主任犯下錯誤時被他趕走,在退休前,病理主任語重心長的告訴外科部主任:
「時間一天天、一年年溜得很快,當你忙著這些瑣碎的事時,根本沒時間去接受、吸收一些新的理論和方法,有時候你也會沒有時間做研究和查證,而且你又忙了一天,晚上會累得不成人型,連看書的時間都沒有,然後突然有一天,你發現你已經過時了,要改善也來不及了——」裴喬夫的聲音顫抖著充滿了感情,他拍著柯大衛的肩膀:「聽我這個老頭子的話,不要落到隊伍後頭。別再步我的後!這等於把自己關在櫥櫃裡!離電話和檔案遠遠的,多看書自修,跟著時代走,這樣別人才不致於說你『完了!』說你『活在昨天裡!』這是我的經驗。」
當年我摘錄了這段話,慎重地寫在筆記本扉頁。隔年大二時,又看了一本醫學小說「死亡會議」,這本書名也是醫院內部醫生對「病例討論會」的俗稱,這個會議是專為討論病人死因、判定醫生責任、以資未來診斷借鏡,避免重蹈覆轍而召開的「死因審查會」。
通常每個死亡病例都要討論,探討那些是可預防的——如果可以的話,為什麼沒有做到。那是一種再教育和管制醫療品質的方法。
其實人體不是機器,每個人都有獨特的體質與反應,症狀與病程的進展永遠在不確定中,「最後的診斷」書中有一段話描述得很好:
他們只在電視和電影上看到病理科大夫!他就是穿著白色外套的人,他走到顯微鏡前看了一下,然後說「良性」和「惡性」——僅此而已!人們以為你看顯微鏡時,」——他指他剛使用過的顯微鏡——「就會立刻知道答案。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們經常處在不敢肯定的情況中。」
這兩本民國六十九年跟七十年出版的書,我最近又找出來,重新看一遍,雖然在科技突飛猛進下,現今醫療體系與技術已非四十年前可以比擬,但是人性是始終不變的。
最後再抄錄「最後的診斷」書中的一段話,或許也可以當這次疫情的省思:
有人說疾病是自然界的平衡力量,但是有許多疾病並非自然因素引起的,而是人類的環境,以及人類自己造成的情況;不夠完善的衛生設備,以及保健工作的缺乏、貧民窟、空氣汙染所引起的。這些並不是自然因素,它們全是人類創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