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東美:
幾年前第一次聽你介紹自己的名字時,應該是受到腦海中對方東美先生的印象吧,我直覺你一定是個哲學家!即便後來知道你是姓「王」不是方,依舊脫不了你是一個儒子的想像。「東美」望文生義就有一種壯闊的畫面,但這幾年與你相熟,卻發現來自對岸中國的你,在壯闊的情懷中,卻清透著細膩而不含糊的質地。作為一位心理學的研究生,你誠然無負於學術知識在你生中激起的千堆雪,大至眺望心理治療面對中國渾身是病的這龐然大物,究竟是指出問題或是提出答案?同時又小至關切自己會不會終究只是個無害但無用的人?
你的論文答辯,提出了這些問題,問題們當然不是對我而發,但我真想與你聊聊,面對「大問」的人生該如何自處?
記得,當你一開場就用了「......是造成問題或是提出解答?」這樣的吊詭,來指向「心理治療」與「中國」的關係時,就令我著迷了!這是個何等巨大的挑戰啊,廿多歲的你,何忍將自己丟進這個一百年來也講不清的染缸?當年丁文江與張君勱的科玄論辯猶未遠去,你又如同警鐘敲響了一窩蜂奔向心理治療的中國。身為比你多走幾哩的快步者,我很羨慕你的勇氣,彷彿要展開一生之久的追尋。
我回想自己,從小就比較喜歡事物的壯闊感,勝於小情小愛的小清新,或是前陣子流行的「小透明」。這並不意味著我沈迷於大敘事而抹卻了個別性的細膩,而是我相信唯有帶著壯闊的基底,在走入細膩的敘事時,這樣路徑與情感才有動人的質地,不然就只是矯情地為著「自己無法抱起自己」而憂愁罷了。
而你在台上近三個小時的交鋒與獨白之後,論文中22萬字的清泉便從山澗匯為溪流,從溪流集成江河。這儼然觸動了自己與別人,彷彿喚醒了生命力的山洪爆發,滾向可以寄予期待的未來卅年。我坐在台下,聽你提到這是自己的「使命」時,我心中暗叫:「糟糕,這人註定要走向十字架了。」正如耶穌也曾對門徒說:「你們不要以為我來了,是要給地上帶來和平;我並沒有帶來和平,卻帶來刀劍。……凡不背起自己的十字架來跟從我的,也不配作屬我的。顧惜自己生命的,必要喪掉生命;但為我犧牲生命的,必要得著生命。」
是啊!生命若沒有這種反合性,就沒有辦法照見其中迷人的光。不久之後你將回到中國,在理想主義徹底崩壞,而世俗情懷高漲於五千年來之最的社會,你想要「曖曖內涵光」的前提,還是要能「在涅」而且「不緇」。(「在涅貴不缁」意指處在污濁的環境中,貴在能不被污染。)
席間,Kelly老師說心理治療是一個BAD JOB(壞工作),而且心理治療者更是一個「無害且無用」的人!我想你明白他正在刺激你,千萬不要失去了志向。
但是,你將來身為一位心理治療者,有重量能夠在中國的社會「有用又有害」嗎?我不懂心理治療,但我相信這對你絕對是一個挑戰,挑戰的或許不是心理治療本身的重量與否,而是逼視中國人究竟存著什麽問題?所以需要一個怎樣的「答案」?一種怎樣的「治療」?這也是你使命的本質——若要有用,必先有害!因為你看穿了「心理治療」本身就反映出的問題病徵。
就如同你談到中國正鋪天蓋地流行著的心理熱(Psycho-boom)時,我更直覺的名詞是Psycho-fever,就像登革熱(dengue fever)或任何一種感染性疾病的「發燒」一樣,而心理熱這個熱病的病源與意義令我好奇。哈佛大學的黃宣穎醫師研究了北京與上海的心理熱,而我相信它將會蔓延全中國,這究竟意味著你即將面對一個更世俗膚淺的社會?或其實它蘊藏了探尋超越唯物的潛力?我與你一樣激昂,心裏相當悸動。
悸動的不是你在答辯之後,獲得了博士學位,而是你的「大問」被認可了,而且是在沒有提出解答的情況下被接受,這意味著你被賦予了必須用一生之久去探尋的責任。但偏偏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有大美卻不言,有大音卻希聲,這讓多少的中國知識分子在追尋至美與至美的路上被消解了。
我想告訴你,天地不只有大美與大音,當然更有大問。
只是千百年來大問不能答、不會答、不想答,但依舊有著前仆後繼的人在問在想啊!不問也不想的生命又何言美?你身為東美之美,恐怕就是這種「使命」吧!你知道,要思想中國,就不容易自由,但別忘了正是在不自由中,你會渴望超越而不只是無言,也會長出尋求救贖的智慧。你即將結束在這島國上的學習,而我為你祈禱在成為王博士之後,為當代中國而思想(think),也成為當代中國的思想(thou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