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她。他們也不是愛到哪兒就去哪兒。院子四周是圍牆。圍牆那邊是海。海那邊是地球的邊緣。地球是個大閣樓。大閣樓分成千千萬萬個小閣樓。就和我們的閣樓一樣。(桑青與桃紅:頁188,189)
實在是對一個非本科出身的人來說,第一次寫正經的讀書心得就是「桑青與桃紅」這本被形容為紀念碑等級的小說,真的有種越寫越想找坑跳的感覺。但就如同他在文學史裡的地位那般容易理解,也許所有範疇裡的典範都存在著某種共通與互通吧。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德瑞克·賈曼的《藍》(Derek Jarman)也是個無論放在電影或錄像藝術的範疇裡,都是件值得被不斷回望的作品,桑青與桃紅彷彿也象徵了一種歷練到極致後方能在寫作時看見的跨域圖景,想來和讀者撿取現成的閱讀經驗是不一樣的,即便只能被傳遞與觸摸到皮毛,依然能感受到作者在寫作當下時意識與敘事的緊密貼合。
那或許就是一部集齊了天時、地利與人和的作品,然而回溯起來,在集齊天時地利與人和的旅途上《桑青與桃紅》卻又歷經了多少波折。政治不正確的斷片相銜與性愛的禁區讓他在時間裡殘缺不全的顛簸許久,直至今年才有的世紀珍藏版,箇中諷刺也許不是一個不專業的讀者可以品味的。
《桑青與桃紅》在寫作這件事的成就上是跨領域的。跨出了文學的範疇,你可以用任何一個領域的語境來形容與評論他。他給你在閱讀當下的感受就是這麼直觀也充滿力道,你很難相信那種奇妙、又新穎的閱讀體驗是來自於上個世紀的文學文本,竟然讓人在初出過目的瞬間就用符號化的文字釋義了何為「映入眼簾」、體驗到那種電影意識流與蒙太奇剪輯般強烈的視覺意象和影像的力量。特別是他的文字被建構起來的感受並非一種如實描寫的歷歷在目的時候。《桑青與桃紅》走在順敘的路徑上,說著一個蒼老的故事,步伐卻一蹦一跳,年輕得叫人著迷。跳躍式的文字相銜成斷片綿延、常理中應被說明卻又被刻意放逐的關鍵情節,桑青與桃紅是部無處不隱藏飛白的作品,他確實用一種自然而然的姿態讓觀眾在閱讀的浸淫式體驗中切身感受到了那種視覺影像才能呈現的觀看經驗。當「觀賞」這個偏向於視覺藝術範疇的詞彙被挪用進文學評論中,後知後覺地發現這種挪用竟然毫無違和,或許能在某種層面上說明了本書的成功吧。
然而它本質上終究映上了眾生相,即便沒有經歷過,本質上的龐大讓那個年代的關鍵字能夠信手捻來,漂泊、流浪、懷鄉、國族認同、分裂、又或放逐。要說《桑青與桃紅》在哪些地方真的讓人覺得遙不可及,實際面來說它就像所有那個時代的小說一樣,確實來自一個時帶的土生土長,後人無論如何考據或下功夫應該都無法在當代做出一個復刻的作品,在無盡寬廣深邃裡翻掘孤獨與虛無。作為一部以漂泊為題的小說,閱讀前的預想或期待與閱讀當下的感受落差令人衝擊,想像中的滄桑孤苦被雕琢成另一種形貌奇詭卻,他生猛甚至可說狂放,讓你感受到一種已經失去的年輕,卻又倔強的不肯承認。逃難時與躲藏時的命在旦夕都是真的,但「那當下」的感受,除非親身經歷否則後人難以描摹。桑青與桃紅說得是大時代底下人的故事,那個簡白單純、甚至普通的命題,漂泊與流浪是那個時代的面貌,然而在《桑青與桃紅》裡,飛白了漂泊危難的關鍵時刻,它們像霧中飛絮般在眼前迴旋消散,一回神時,桑青已經來到了北平、台北、甚至美國,流轉間在自己身上疊出了密密麻麻的坑洞,間隙間填滿了不屬於人的血肉卻又是從和時起的事。一反傳統上鉅細靡遺又交代重點的敘事,碎塊與碎塊相互脆弱又頑強的銜接,讓它讀起來也撲朔迷離,縫隙間長出史丹、桑娃、家綱、蔡叔叔、小鄧、很多很多人。然後桃紅開始在間隙間發芽。
如是回過神來早已物是人非的感受,或許便是活過那個時代人身上的某種共感,也是我在讀桑青與桃紅時最深刻的衝擊,那不是一個四字成語足以承受與形容的東西,然而我最多也只能做到這樣,不知這種閱後的無力感能否稍微觸及那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它只是不斷的經營與組織那些破碎的日常與仿如無意義的奔走,敘事在文本裡被拼湊的同時謎團也在讀著腦中被建構,你會感覺自己就像在沙灘上撿拾貝殼的小孩那樣渺小也專注,所有拾起的碎塊都看似完美,實際上卻又無法拼湊成任何清晰的輪廓。物是人非的形容帶著一種必須傳遞某種滄桑與重量的使命感與傲慢,像唱京劇一樣時時刻刻拖著一個「苦啊」的長長的尾音,迤邐久久只為喚醒觀者虛幻的同感,這種重量足以讓時代的荒唐成為一種後設的感受,於是看再多作品你終究無法在閱讀中活進那個時代裡。《桑青與桃紅》的剪接細碎綿密,船在瞿塘峽擱淺時船客不因求生而殺閥、八路軍攻進北平時比起逃命更在意新婚洞房,台北的閣樓裡桑娃匍匐如貓,安靜肅殺的緊張仿如紋身肌膚不是因為戰爭或擱淺時崇高施加於人的虛脫無力,只是因為家綱盜了公款。
然而桑青依舊活著,他精神的活力在一次又一次巨大或虛無的漂泊裡,在那些密閉狹仄的船艙孤島、被流亡學生佔據到只剩最後一角的院落、在桑娃學不會直立的閣樓裡被彎折紐捲,少女光滑的肌膚彷彿忽然間就被揉皺、一夕間烏絲半白的狼狽,中空的身體在被打散後一再重組,桑娃與家綱成為他人生的空白,回過神來他卻已在千里之外。總是在渾渾噩噩與不知不覺間,一回神就發現自己已經活到了那裡,桑青也許連自己從何時起在美國流浪都不會記得他命中只剩桃紅一生青春。桃紅的誕生石破天驚,一路走來的鋪排卻又雲淡風輕。如果說《桑青與桃紅》飛白了那麼常理上應當平鋪直述的情節,那或許就是為了將所有爆發都留給桃紅正式爬出桑青身體的那一刻。桃紅儀式般的強調自己一直都在,在流浪途中不斷將桑青的情報寄給移民局,他不斷要求官方認證自己不是桑青,卻不想那般強硬也不過只是一再應證他與桑青在本質上根本無異的虛無。他或許是桑青在顛沛流離中不斷遺失青春與內在、肉身、情愛,也許只是關於現世安穩的期待那麼簡單。桃紅的張狂浪蕩也許是桑青活在亂世中最後的反撲,他的誕生毫無理由,卻又脈絡綿密、出人意料地堅固難催,你不曾想像荒誕背後也需要一種脈絡來予以支撐,桃紅是荒誕的本身,卻又諷刺地用自身證明了這點,無論在文本結構的內與外。《桑青與桃紅》用桃紅的誕生寄寓了時代的荒誕,最終卻又回扣到那麼單純的終結上,用一種高濃度劇場感聚焦個人,說得卻是眾生之相,虛構與現實的互為表裡看似絕緣,卻在這裡彷彿看見了光。
說《桑青與桃紅》是一本奇妙的書也許是草草的結論,但這種奇妙的身歷其境也是難以言明。於是好像也只剩衷心推薦可以說了。最後再說一點,非常喜歡《桑青與桃紅》的封面設計,有時候覺得自己再看一本小說的切入點會比較不同,那大概就是除了內容,學院教育的餘韻讓我更習慣將書作為一個物件去入手與觀看,特別是最近幾年書籍裝幀設計幾乎年年都有令人驚艷之作的狀況下,就讓我更肯定自己這種看法並沒有錯。《桑青與桃紅》紅綠相疊的漩渦給人一種花磚般符號性的意象,他們若即若離,交疊成錯綜複雜的灰,最終卻又離不開彼此。那已然直指本書核心,不只是言簡意賅地點出了本書主旨,也暗喻了桃紅實則脫胎自桑青的本質,不管他如何努力證明,每每他想證明自己不是桑青,就必須又一次回望自己就是桑青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