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冬天,新英格蘭被強烈的風暴襲擊,陷入一片白茫風雪,讓必須從住處步行二十分鐘才到達哈佛園的我苦不堪言。那天我一早就冒著大風雪去科學圖書館工作,中午過後則在地下書庫手忙腳亂的收拾,要趕往東亞所去見一個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此人給自己取的漢名叫做歐立德,我只知道他的本名 Mark C. Elliott,是新清史的重要研究者,剛剛受聘到哈佛。
我趕在最後一秒抵達歐立德的研究室門口,不過他本人遲到了。約定的時間過了五六分鐘之後,一個穿著鐵灰色長大衣的修長身影出現在長廊彼端。當時的歐立德年輕得出乎我的意料,後來我才知道當時他確實年輕,才三十五歲。我們在他的研究室裡談了大約半個小時,若不是口音問題,我幾乎要興起跟一位英格蘭紳士交談的錯覺。
那次晤面其實沒什麼重點,但確實滿足了我對新清史的好奇。儘管那時候我有好幾篇論文在趕工,本來已經睡眠不足,但還是熱心的把歐立德的新書看完了。那是一本近六百頁的大書,即便扣掉書目註解索引,正文也將近四百頁,但書中世界引人入勝,或者至少對當時的我來說是如此。
那本書有個揭示重點的書名《滿洲之道》(The Manchu Way),是歐立德升等著作,也奠定了他在新清史領域的地位,我則透過這本書而大致理解了新清史的理念和研究方法。雖然當時的我沒有因為高度的興趣而放棄手邊的科學史研究,但多年以後,當我興起撰寫《納蘭成德》歷史小說的念頭,新清史主張的滿洲觀點很自然的成為我的第一個考量。
當然,小說不可能全然合乎史料記載,但我謹記從滿洲人的眼光和角度來思考清帝國的原則。《納蘭成德》的故事最困難的地方還不是多語文史料的閱讀或歷史考證,而在於故事發生的康熙朝初年本身就是一個文化碰撞的時代,不僅皇權與宮廷政治的邏輯和熙朝中後期不盡相同,特權階級的生活文化也帶有鮮明的文化混雜色彩,是寫作過程中經常需要仔細拿捏之處。
雖然歷史小說不是歷史,不過還是能夠透過留心細節來打造歷史感與現實感。例如清初朝廷的多語現象就是我認為不可馬虎的細節之一。《納蘭成德》的故事中人至少使用了滿蒙藏漢四種語言,設法讓讀者可以感受到文化的多元性,也是寫作過程中既頭痛又有趣的環節。最近《垂楊》剛好連載到
恭親王常寧、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與兵部滿尚書明珠乾清宮御前奏對,初議三藩軍務,這個場景因為君臣都是滿人,必然滿語交談,因此身為漢軍旗人的張英奇就聽不懂,必須靠著自幼通曉滿語的曹寅才能粗知大概。有時候這類「語言隔閡」還成為情節重點,抽離了語言就無法展開情節。
語言以外,時間差距造成的觀念差距也是歷史小說不能隨意讓步之處。這類話題很多,留待日後閒時再敘。
Mark C. Elliott, The Manchu Way:
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