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高唐隨夢去。
除卻巫山,千載無雲雨。
搖落悲秋知宋玉。銷魂寫就斷腸句。
玉露金風能幾許?
自古歡情,幽怨憑留取。
淮海鵲橋纖巧處,義山題作朦朧語。
和碩恭親王常寧是順治皇帝的五阿哥,比二十歲的康熙皇帝小著三歲,深得信賴,不僅掌著正藍旗,且自舊年臘月便奉旨參贊軍務。張英奇見是恭親王與索額圖在此商議軍務,猜想明珠大約留在兵部主持部務,便打手勢問曹寅道:「明珠在哪兒?」
曹寅打手勢道:「兵部。停。皇上說話。」
只聽殿內康熙說道:「尚可喜自請撤藩,請求歸老遼東,大約是他明哲保身之舉。兩年前我准他所請,讓尚之信佐理平南藩政,自那以後,他不只一次請求改由尚之孝襲爵,看來皆因尚之信獨攬大權,又酗酒嗜殺,他無法駕馭這個狂妄長子。如今他不冀望改由尚之孝襲爵,索性自請歸老,正好當作撤藩契機。」
索額圖道:「朝廷宣布撤藩,恐怕激反平西王。耿精忠凡事以吳三桂馬首是瞻,必然黨附,如此一來,尚之信也必反。三藩聯合作亂,半壁江山危殆,大汗還需三思。」
康熙道:「怎見得半壁江山危殆?」
索額圖道:「三藩地廣人眾,兵力佔了絕大優勢,朝廷委實難以抵擋。」
康熙道:「常寧,我讓你到兵部襄贊明珠,你與他計議過撤藩麼?」
常寧道:「明珠也說兵力懸殊,可他主張撤藩不是一日兩日,三哥最清楚。」
索額圖道:「明珠不顧半壁江山動搖之險主張撤藩,實在躁進,大汗明察。」
康熙道:「半壁江山動搖是奮力一搏,半壁江山拱手讓人卻是坐以待斃。當今重大軍務,外滿洲有羅剎不時犯境,西北有準噶爾蠢蠢欲動,東南有鄭經騷擾海疆,都須料理,可不先將半壁江山安頓妥當,無論哪一方都料理不來。」
常寧道:「明珠倒說過,撤藩之前,得先暫時安頓東北和西北,否則打起來也是礙手礙腳。」
康熙道:「他怎生說的?」
常寧道:「自然是要靠蒙古四十八旗王公協力,此外察哈爾遙控蒙古各部,若給些甜頭,應當有利屏藩西北,牽制陝甘。」
索額圖道:「察哈爾直通喀爾喀蒙古,明珠以籠絡察哈爾為交戰三藩之資,委實過於冒險。」
康熙道:「怎的明珠說什麼你反什麼?」
索額圖道:「阿哈是為大局著想,不敢如明珠那般輕舉妄動。」
張英奇一路看著曹寅手勢,細節雖不能知,卻也懂了個大概,正是悚然心驚,忽聽康熙道:「曹寅進殿。」
曹寅連忙翻身入內,康熙便道:「現下有重大軍務,你去兵部傳朕口諭,讓明珠即刻過來商議。」
曹寅領旨去了,張英奇聽康熙和常寧話聲漸遠,想必他兄弟倆往後頭去,留索額圖在殿中等待明珠,正想這傢伙別在這節骨眼上出來與我說話,果然索額圖出殿笑道:「靖少,總算上值了。我一早聽管家回報,說你連生辰帖子都沒看,便想聽你親口說法,是不是真看不上我家二女兒?」
張英奇笑道:「大人言重。張英奇不過一介御前侍衛,不敢高攀。」
索額圖笑道:「你前程遠大,豈能光看今朝?就便只看今朝,三品武官可也不小,我們滿人尚武,最看重你這樣英俊人才。」
張英奇存心拿話堵他,便笑道:「大人耐心等過會試殿試,明中堂的公子必然金榜題名,皇上早說過他中進士便授御前侍衛,他是名門出身,文武全才,又同在正黃旗,兩位大人婚事也好商議。」
索額圖不料張英奇倒過頭來說媒,且故意指著明珠之子,便笑道:「成德自是出類拔萃,恐怕明珠另有打算。」
張英奇笑道:「似乎聽人提起過,據說看中他小舅子班進泰的女兒。話雖如此,班進泰不過閒散宗室,哪裡及得上大人?明中堂與大人同朝輔政,結下秦晉之好,更是朝中佳話。大人若不好向明中堂開口,要不,我去探探口風?」
索額圖聽他說得親熱,卻把話封得滴水不漏,又聽他提起班進泰之女,心中一動,便笑道:「我是真心看重,還請靖少再四考慮。」
索額圖收了話頭回身進殿,張英奇便思索道,眼下情況不明,成德遇襲之事,恐怕暫時瞞著明珠為好,否則他一時憂慮,御前奏對出了錯,著了索額圖的道兒,反而釀出事來。他想東想西,許久後見明珠與曹寅過乾清門走來,連忙下階迎上前去,低聲問道:「中堂記得早先容若提醒的話?」
明珠一怔,問道:「上元過後成德都不在家,他提醒了什麼?」
張英奇道:「就是與那札古札牙念珠有關的話。」
明珠道:「札古札牙念珠?成德沒給我看過這樣東西。」
張英奇一驚,本想成德遞了話,明珠可以從容思索,誰想他竟將這樣緊要話耽誤了,只好低聲道:「中堂留神處置尚可喜的摺子,小心螳螂捕蟬。」
明珠已聽曹寅說康熙召見為的商議尚可喜之事,聽張英奇天外飛來一語,雖不清楚底裡,知道必有情由,又見他神色鄭重,便點頭道:「多謝,我省得。」在他臂上一拍,隨即上階入殿。
曹寅與張英奇一同拾級而上,低聲問道:「怎麼回事?」
張英奇道:「我也不甚明白。容若現下在我那兒待著,下值後你與我一道去見他。」
曹寅點頭不語,回到原位站了,卻將身子略側一些,眼角餘光可以瞥見殿內動靜,不久果見康熙帶著常寧出來,自在御案後坐了,說道:「明珠,尚可喜自請歸老遼東,由尚之信襲爵,你是兵部尚書,你說怎生處置?」
明珠道:「機不可失,可順勢裁了平南藩。」
索額圖道:「尚可喜無二心,但如今平南王實權都在尚之信手裡,他可不老實。再者裁了平南藩,恐怕激反吳三桂,吳三桂反,耿精忠也必反。」
康熙道:「明珠,你可算過軍力?如何估量形勢?」
明珠道:「就地而論,廣東福建一亂,恐怕江南不保,雲貴四川更是威脅陝甘。若論實力,靖南王麾下有漢八旗四千,綠營兵八千,正規軍為數過萬,平南王麾下也約當此數,且二藩可徵調壯丁差役遠過於此。平西王麾下漢八旗五十三佐領,更有四鎮十營綠營兵,復有眾多雲南猓猓兵,軍力高達三萬,這還不計他隨時徵調之力。將三藩實力通算,約當百萬,可我朝定鼎以來,六十萬綠營兵已裁去六成有餘,八旗兵力合計不過二十萬,總計兵力僅四十萬,雙方實力懸殊。且方才索額圖說的是,三藩以吳三桂勢力最雄,耿精忠尚之信都會觀望平西王府風色,一旦裁撤平南藩,恐怕激反吳三桂。」
索額圖不意明珠附和自己,所言似乎自相矛盾,不由一怔,卻聽明珠又道:「可即便不撤平南藩,吳三桂一樣要反,既是遲早的事,與其等他反,不如制敵機先。」
康熙問道:「如何制敵機先?」
明珠道:「借尚可喜自請歸老為由,光明正大撤了平南藩,看吳三桂耿精忠作何反應。他們要識相,也上書自請歸老,朝廷不費一兵一卒便料理了三藩,他們若起兵造反,朝廷已是預備在先,不至於被他們打得措手不及。」
索額圖道:「兵力如此懸殊,這仗打不得。」
明珠道:「確實差著數十萬兵力,但不會打不得,而要看如何布置。雲貴四川通聯陝甘,極是險惡,陝甘提督王輔臣是吳三桂義子,得按捺他不隨之起反。此外禁旅八旗主力南下,還得確保察哈爾不異動,察哈爾若反,恐怕影響及於蒙古諸部。」
康熙點頭道:「你回兵部將該清點的清點了,上個摺子來看。索額圖,你去理藩院傳旨,冊封布爾尼為察哈爾親王,位列蒙古諸藩王之上,會同欽天監共擇吉日。你和理藩院尚書一同草詔來看。」
索額圖道:「布爾尼之父阿布奈削去王爵幽禁盛京,如今恐怕不好再將王爵送去給布爾尼。」
康熙道:「阿布奈黨附鰲拜,咎由自取,與布爾尼沒有關係,否則安親王焉能將女兒嫁給他?現下非常時期,自然非常手段。左不過一個親王爵,我能給,自然也能收回來。」又轉頭對常寧道:「常寧,你去宗人府傳我口諭,會同欽天監,擇一殿試過後吉日,給隆禧完婚。」
純親王隆禧是康熙七弟,年僅十四歲,是康熙唯一未成親便封了和碩親王的兄弟,受寵猶在常寧和他們二哥裕親王福全之上。常寧先是一怔,想年下三哥才定了讓隆禧明年完婚,怎突然變卦?旋即反應過來,太皇太后給隆禧說定的正福晉是和碩額駙尚之孝的女兒,提前完婚,可安尚可喜祖父之心,或許多少也能拿尚之孝牽制尚之信,連忙欠身答應。
康熙不讓他們三人再有話說,擺手道:「今日且議到這兒,這摺子發下去讓眾人也看,過幾日叫大起,聽聽別人怎麼說。你們都出去各辦各事罷。」
|| 未完待續 ||
撰寫《納蘭成德》的最初,我並沒有刻意觸及政治軍事的打算,但成德生活在康熙皇帝逐步鞏固皇權的年代,他父親明珠和他本人都是天子近臣,必然與聞軍國大事,刻意略去不提反而失實,成德的人生大事和熙朝初年的重大軍務就此自然成為故事主軸。三藩之亂戰火延燒八年,貫穿整部《垂楊》,此刻山雨欲來,乾清宮內御前奏對,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和兵部滿尚書明珠初議軍務,各持己見,皇帝有心放手一搏,連最寵愛的七弟純親王隆禧也賭了上去。下圖是荷蘭旅行家 Jacob van Meurs 的尚可喜版畫,畫上稱尚可喜為「年長的總督」(de oude Onder-Koning)。畫作時間為 1655 年(順治十二年),就西曆而論是成德出生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