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創造青年,青年創造時代。
這是回文法,意思是不管怎麼唸,永遠都在這樣的一個往復循環之中,就和雞生蛋、蛋生雞一樣,無法從現有的字句中尋求破口,結論則是沒有結論,不過唯一差別在於,後者是某種科學上的質疑,前者則是對現實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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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東西市場不會喜歡⋯⋯不,沒有人會喜歡,包括評審。」他喃喃自語,刪減再刪減,年輕創作者的苦悶源頭之一,十隻指頭在鍵盤前規律敲擊,像彈鋼琴。
他小時候確實學過鋼琴,媽媽是嚴師,在鉛筆作為斧頭的斬擊之下,那是來自古典樂教育體系的傳統,打是情罵是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所以必須準確在黑白鍵上靈活游移而每隻手指成圓弧狀,僵硬拱起的稜角不被至高無上的權威所接受;拍子對準穩定,視線需要比當下進行的樂曲多三分之二個小節,右腳適時踩踏聲弱踏板,三心二意的極致即是專業,你太執著太堅持太固著,鉛筆落下,重新彈過一次又一次;還有情感投入用以詮釋樂曲,想像自己是舒伯特或莫札特或貝多芬,但你不是天才啊!代入,必須一次又一次代入,直到右側傳來聲響說著好,下一首,翻頁,或換另一本譜,然後繼續輪迴。
苦到極致即是甜。這種二律背反在成為大人之後處處都是,既是對的也是錯的,既沒有錯也不是正確的,如果這樣也是某種既定框架,他也找不到規律準則,一樣的解法不一樣的答案,代入再代入,直到筋疲力盡。
就像彈鋼琴,就像寫作,就像想靠著寫作突破些什麼或拯救些什麼,就像困在輪迴之中徒勞無功,你掙脫得了輪迴束縛嗎?不信即掙脫,可他也不太相信自己數學不好,卻考了很多很多次的不及格。沒有絕對關聯,但套到另一套邏輯,沒有絕對關聯就是有絕對關聯。
又回到了一開始的鬼打牆,或是牆打鬼,鬼可以是牆,牆也可以是鬼,但是全部搞亂在一塊卻又不會讓事情更加明晰,暫且放下,你們全部給我暫時放下去做別的事,等一下想到再回來繼續看,對讀者好,對作者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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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決定久違的去睡一場頭痛欲裂的午覺,他在較早的年歲時午睡常會被鬼壓床,科學上的解釋是睡眠癱瘓,大腦有知覺時全身肌力還尚未回復,實際上是無助憤怒以及不解,長大了之後就比較少了,晚年更困擾他的會是淺眠和慢性失眠,無所謂,覺還是得睡,就像日子還是得過,菸還是得抽。
不過他不怎麼抽菸了,幾年前大學畢業暨失業與失戀期間狂抽猛抽,走路回家的路上抽,躲在浴室抽,在陽台抽,在無人的冷清公園抽,幾年之後他可能也不會抽,即便媽後來漸漸彈不了鋼琴,到後來終於離開他們的前後他也沒有再碰那些捲在紙裡面的草,用紙鈔換來紙燒,怎麼想都不划算,反而是爸抽得兇,算命的說兩年後會有氣管跟心肺的問題,他必須及早勸爸戒菸,可還得過一段時間才會付諸行動,直到他身心安定下來,不會時時焦慮,時時緊繃,像睡眠時的肌肉那樣。
睡前他看到了光,就像平常一樣,有好一陣子他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可後來發現不是這樣,通靈的朋友說那是某種看照與祝福,是來自不同次元的靈視,聽起來就像是會去參加那種必須穿著紫色制服高聲歌頌呼喊場合的人會說的話,守護天使,守護天使能填補他破洞的心嗎?過去受的傷痛可以在未來修復,那未來受的傷能及早預防嗎?可我們不能用線性的角度來看待時光,愛因斯坦說重力會影響時間,時空扭曲之下重量越大時間越慢,那我們怎麼能確定我們所感知到的時間就是從過去到未來,而不是未來影響了過去?
如果是這樣,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電話的運作機制也是,記憶也是,通通都是,電話的事稍晚再提,總之他躺進了不軟也不硬的床裡,沒有人吵他,他有整整一個下午可以在被褥之間翻來覆去且無需對誰負責,直到電話響起。
那通電話可能是他半夢半醒之間的幻覺,可能是他潛意識的投射之物,可能是現實物理世界的運作下真的有人按下按鍵撥通了電話並連接上了線路,無所謂,這在這篇故事裡不是重點,很多時候認真反而會錯失正確答案,就和前面提的那麼多廢話一樣,不去在意即是在意的表現。
他決定起身,滿身大汗的去接通電話,沿途不小心踢到走道中央呼呼大睡的狗,狗在流浪生涯結束後被取名為妹妹,妹妹欣然接受,但這時的妹妹只抬頭瞪了他一眼,他嘴裡說抱歉,繼續前行,指尖伸出碰觸話筒。
鈴聲嘎然而止。
電話的螢幕沒有顯示來電者,他想了想,拿起話筒,撥給了幾年前五十六歲的媽媽,嘟嘟嘟嘟,另一頭很快接通了,沒有猶豫,你也知道要打回來喔?媽說。
他的眼淚差點就流了下來,從眼角一路滑過臉頰滴在木地板上,但他只是多頓了一下,「媽,我不在家嗎?」
「去高雄玩了啊!逮到假日就往外面跑,也不幫忙顧一下妹妹。」
「爸沒在家嗎?」他問。
「他去喝咖啡了,跟阿春仔那群朋友。」
「叫他早一點回家啦!」
「你也早一點回家。」媽的聲音透過話筒。
他的鼻子突然酸了起來,站在加護病房的病床前他也是這樣的感受,但是他無處可逃,媽說我好像差不多了,姊握著她的手說沒關係,如果真的累了就好好的休息好好的睡一覺,不用擔心我們不用牽掛我們,他一句話也沒說,就只是低著頭站在旁邊,好像低著頭就能改變世界運行,如果逃避就能讓世界扭轉成想要的狀態,這世界早就扭曲成沒有人認得的模樣了吧,也或許世界本身就是這樣的狀態,像被重力影響的時間,逃避無法改變故事的結局,面對也無法,結局已經發生或必然發生或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發生,你還是無法逃出輪迴。
他人即地獄。他開始亂用別人的哲學精華,就像這個混亂的世界,他說媽我有點累了,再打給妳,媽說了好,沒特別說什麼。
掛上話筒,就像掛上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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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裡串流播放的老歌名叫〈Dance Dance〉,他真的起身挪開椅子,在書桌前跳起舞來,隨意亂跳,胡亂無所拘束,像憋腳的宅男,引人訕笑,不被世人所接受的那種亂舞,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團混亂,面目可憎,連癱軟在地一團爛泥的妹妹都嘆了口氣。
記得莫卿說過很多這種鬱悶的電影都會有一段讓主角狂奔的橋段,莫卿這個人之後會有一整個段落來談談他,他說因為情緒無處發洩,像是快要噴發的火山,但又無法任由破壞欲毫無限制的釋放,他用了破壞欲這個詞,是憤怒與失望、甚至是無助、又或者是某種性的驅力的總和,所以必須奔跑來消耗這些過剩的溢出身體的精力,這時背景音樂會有穿透力十足的鼓聲由弱漸強,像是代入主角的情感,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放大到整間戲院或房間塞滿那些使內心隨之共鳴的敲擊頻率,後接撕聲裂肺的大吼或是終於停下腳步的粗氣喘息,這幕才會終於告一段落。
這是一種公式,一種樣板,一種制式化的框架,和他現在抬起步伐左右移動雙腿雙臂一樣,他必須透過這種不畏懼他人眼光的方式來——汗水還沒自毛細孔爬出他便停下動作,機械回到座位坐好。
算了,畢竟這不是電影,他也從不是主角。對了,為了方便稱呼,我們姑且稱呼他為佐好了,左邊的左加上人部,比較不那麼常見,有時候店員會搞不清楚狀況確認再確認,更時常會被叫成佑的一個名字。
他倒也不是那樣困擾,畢竟少出門,和外人之間的交際不多,母數少自然出錯機率就低,不過被叫錯其實也沒有關係,他沒有那麼在意自己到底是佐還是佑,叫錯也是人之常情,框架之內的必要,等到哪一天所有人都校正到不會犯錯的時候,反而會是另一種更大的錯誤。
這是一個鎖鏈的概念,我們想出一個辦法來解決問題時,會同時產生更多的問題,不是說解決辦法不好,而是問題的產生是必然的,問題跟解決辦法是一體兩面,有問題就會有解法,有解法就會有問題。
這我說不太清楚,應該交由莫卿來講,我們馬上讓他出場,他會提到後結構主義還有一些你們沒聽過的哲學家,然後中英混雜,聽不懂也沒關係,無損故事的進行,很多時候可能連作者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好,請看下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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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卿:「那個年代人類學跟後解構主義走得很近,都熱衷於分類,所以才會出現鮑曼那種探討秩序的方式,你知道德希達吧?Jacques Derrida,他提出的能指跟所指就是這樣,能指不一定要透過所指,它自己可以因為其他能指而產生意義,而這樣下去就像一個chain,它是無窮無盡的,這個東西德希達稱之為延異,是沒有辦法用靜態的概念來解釋的。」
太抽象了嗎?舉例說明會比較清楚一些,我們把時間再往後拉一點點,地點選在系上的研究小間好了。
那天下午莫卿說要看《Burning》,台灣翻譯成《燃燒烈愛》,韓國導演李滄東改編春上村樹的作品,莫卿說那個年代韓國最好的三個導演是李滄東、金基德和朴贊旭,佐點點頭,但在心裡搖搖頭,他全都不認識,他們把大燈關了,電腦連上音響,看兩男一女在發光的螢幕上彼此糾結,哀鴻響徹研究小間。
「欸不是,春上村樹有那麼雞歪嗎?」佐終於忍不住這樣說道。
「有啊!《挪威的森林》後面就很⋯⋯」莫卿沒有繼續說下去。
外頭天色漸暗,和他們心靈上的沈重程度差不多,似乎也是部很多觀眾說看不懂的藝術片,但他們都心有戚戚,「重點不是以為這裡有橘子,而是只要忘掉這裡沒橘子。」裡面的女主角這樣說,一樣是邏輯炸彈,端乎你怎麼想,然後怎麼選擇。
「所以重點在於⋯⋯莫卿,你覺得逃避跟突破框架是不是其實是一體兩面的事?」
「我不知道。」
他們緩慢走在昏暗的校園之中,彼此肩並著肩不太去看對方說話時蠕動的雙唇,倒也不談困難的哲學思辨,就只是一些沒有道德節操的狗屁論調,像是去實證自己可以渣到什麼程度,或是打算去勸那些在網路上衣服不好好穿的人要善用自己的理性之類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忽然談到了莫卿的感情狀況,談到了西西弗斯,每日不停推動大石上山,但天一亮大石又會滾落山坡,無盡循環,苦痛輪迴。
「西西弗斯痛苦到極點也是會感到快樂的吧?畢竟還是得苦中作樂。」
「真的是這樣嗎?可能只是在欺騙自己,逃避的一種。」佐很直接,尤其是旁觀者清的時候。
「那該怎麼辦?」莫卿問。
「沒辦法怎麼辦,只有在事情發生時候,舒適圈的泡泡破掉的時候,你得直接面對風暴的時候,才可以開始想要怎麼辦。」佐義正嚴辭的說。
困在輪迴之中的人永世無法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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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決定撥電話給前女友,在他們還沒分手之前,那段期間早已不是熱戀,大抵是一邊一廂情願,一邊意興闌珊。
撥電話時是八點或九點,時間並不重要,至少在這裡不重要,電話響了三次才接起來,前女友知道是他,他其實沒有想好要說什麼,就只是憑著一股衝動,就像當初選擇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也曾經有過無比美好的時刻,佐如此想著,但他聽得出細微的聲調變化與用詞差異,有人慢慢的脫離了把彼此纏繞在一塊的鎖鏈,偏離了輪迴的軌道,是怎麼辦到的呢?他沒有問出口,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所以⋯⋯怎麼了嗎?」
「妳還在準備去德國嗎?」勉強找了個藉口。
「我後來有去德國嗎?」
「老實說⋯⋯我不知道。」佐如實以告。
那時的情況他還是歷歷在目,前女友在媽媽告別式隔天跟他提分手,一邊說著會繼續陪伴他,一邊在幾個禮拜後徹底消失,斷絕所有聯絡方式。如前所述,一套標準兩種截然不同的做法,但是都對,沒有哪一個是錯的,只是現在回頭看還是會感到荒謬。
也或許荒謬就是能讓現實偏離軌道的存在,打破小說與現實的界限,跟什麼第四面牆沒有關係,起碼他是這樣認為的,只要能製造出某種超出理解範圍的荒謬,輪迴就足以打破,或至少產生些許裂痕,些許偏差,直到讓每個人自由。
如果自由是終極目標的話,西西弗斯會感到高興嗎?
太多層假設的問題他無法回答,就和前女友透過話筒的詢問一般,他們什麼也不想回答或無法回答,他發現自己還是陷在裡面,但和之前不一樣,這是個人的地獄,個人的密室逃脫,個人的鎖鏈。
「嗯,你還好嗎?」
「嗯。」佐說。她不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吧?她還是有未來的人啊,如果就這樣突如其來的戳破泡泡,未免也太殘忍了吧!雖然這就是荒謬存在的意義,暴力蠻橫不講道理,告訴你事情已經徹底結束了,扯著你進到下一個輪迴之中。
「不要想太多,你就是愛想太多,一天到晚苦瓜臉。」
「那是天生的。」
「才不是,你笑起來明明很可愛,跟熊熊一樣。」
「是嗎?」他說。
「對啊!啊,我爸在叫我,我先掛電話。」
「嗯。」
斷線。他其實想說我很想妳,想抱著電話大哭特哭一番,像媽媽病危的時候播的那通電話一樣,但他不能打破這個平衡,算命的說他是個善良的人,而善良的人最容易默默承受苦難。
像西西弗斯,該死的西西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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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比烏斯環和潘洛斯三角形的差別在於,一個可以輕易地實現,一條長紙帶就可行,另外一個則是不可能的物體,像悖論一樣,存在也不存在,彼此矛盾對立之物。潘洛斯三角還可以延伸到潘洛斯階梯,《全面啟動》裡面有出現過,你以為自己在往上爬,其實最後會回到原點,向上的同時也在向下。
「我覺得你扯太遠了,把所有東西都混在一起,應該不是這樣解釋的,這樣就像在雜耍一樣,理論挪用。」莫卿這樣對佐說。
「哪個部分?」是不是雜耍他倒無所謂,哪一次不是雜耍?
「所有的部分。」
「不,這篇文章一開始就說了,鬼打牆,或是牆打鬼,鬼可以是牆,牆也可以是鬼。」
「但是全部搞亂在一塊卻又不會讓事情更加明晰,這是下一句。」
「可能重點根本就不是混不混亂,重點是能不能在混亂中找到破口。」
「找到破口之後會接續下一個一團混亂,還記得嗎?德希達的延異。」
「那我們怎麼拯救西西弗斯?」佐問道。
「你是要救西西弗斯,還是要救自己?」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莫卿低著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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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線性的時間觀來說,日子還是一天一天的來。
日子有可能是灰色的嗎?情緒性的形容詞暫且放置一旁,以前看過一張圖片是麥當勞外裝的對照,從明亮黃色改為暗沈黑色,註解則是「只有我認為麥當勞從無憂無慮的小孩長大成為憂鬱的大人了嗎?」。這也是混亂的一部分,記憶混亂、情感混亂、情緒混亂,但混亂彼此交織後也是一種規律,因而產生的焦慮也是。
他知道焦慮的源頭,他也不知道焦慮的源頭。有時候前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焦慮就來了,會先從手指開始麻癢,忍不住指尖點擊掌心或其他指尖,搭配雙腳抖動,無法專心,想要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得說什麼必須說什麼,那樣的時刻他能明確的感覺到內心是空洞的,像個籠子,許許多多東西從中流過可什麼也留不下,卻又把他的身體匡線禁錮於此,哪裡也出不去。挖個洞逃掉吧!可又能逃去哪裡?逃去哪裡都一樣,囚禁於此與囚禁於彼的差別罷了,輪迴產生輪迴,逃與不逃都只是輪迴的一部分。
那就乾脆不逃吧!這也是你的選擇之一,還記得薩米爾欽說的世界上有兩個樂園,沒有自由的幸福,和沒有幸福的自由。和那樣的概念有點像,不一樣的地方是,選擇完之後還會有無窮無盡的選擇。
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人類這種生物內建的時間觀本身就是如此,他必須去接受,放下,然後繼續生活下去,雖然還是會痛苦的不得了,疼痛也是先天的生理機制,看起來是壞的,但其實是好的,所以不要想太多就沒事了。
「我也知道不要想太多就沒事了,但我就是沒辦法啊!」佐說,開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毫無目的,方向感全失。
怎樣會讓你好一點?
「讓自己分心吧?喝個牛奶沖個澡,壓個伏地挺身流個汗,之類的。」
這樣算是逃避嗎?
「不然還能怎樣?叫焦慮這個東西出來跟我單挑嗎?」
你可能會輸喔。
「輸就輸,我只是快要——」
電話鈴響,打斷我們之間的心領神會。他走出房門跨過貪睡整天的妹妹,年紀也大了,就狗的年齡來說已經是近乎妖精的年歲,這次沒有抬頭,電話鈴聲迴盪在廊道中,他想起小時候在小琉球老家裡那台鑲在牆上的橘色電話,有人打來時吵得要命,但那種機子早就被時代給淘汰了,現在很多人家裡也沒有電話了吧!
接起電話,佐對著話筒喂了一聲。
「喂,爸。」
「嗯⋯⋯?」佐愣了一下,他有兒子?但他馬上就想通了。
「⋯⋯最近還好嗎?」
「還可以,就那樣。」
「嗯,那就好。」
話筒兩端沈默了半晌,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開口問道:「妹妹勒?」
「妹妹?」另一端想了一會,「妹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
「嗯,是嗎?」
「但我還記得小時候,她會突然跑進沒有人的主臥室,像在找誰一樣,阿公都說她在找媽媽。」
「我媽嗎?」
「對,找阿嬤。」兒子語氣堅定。
「是啊⋯⋯她最愛找媽媽了。」佐說,鼻子有點塞住。
「阿嬤是個怎樣的人?」
「阿嬤喔⋯⋯很討人厭的人吧!」佐真心誠意。
「真的嗎?」
「對啊,愛生氣、常常自己在那邊擔心一堆、又固執不聽人勸,我一天到晚跟她吵架。」
「那不就跟媽媽一樣。」
兩個人都笑了出來,母親會影響孩子一輩子,父親的母親也會影響孩子一輩子,就像條源源不斷的鎖鏈,環環相扣,緊緊相依。
「爸我也差不多要掛斷了。」兒子說。
「好,保重。」
「爸。」
「什麼?」
「你覺得痛苦的時候,就去跑步,就會好了。養成這個習慣,不要胡思亂想一堆,不要那麼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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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慣例,必須安排一幕奮力狂奔的橋段。
從家門口開始,不,河堤公園好了,外加一隻沒綁牽繩的狗,妹妹夠聰明會自己跟上,先不設定終點,也不用特別解釋什麼,什麼顧慮都先拋諸腦後,跑就對了,讀者能夠理解這種情緒。
於是一步兩步,佐開始跑動起來,加速是級數式跳躍式的,不在乎是否肌肉拉傷的那種,背景音樂的鼓點適時加快加重,照著公式走,不用其他樂音就可以震撼人心,喘息也要愈加急促大聲,平時運動量不夠的他在全力衝刺下頂多只能撐個半分鐘,但沒關係,河堤夠長,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他想跑一輩子也沒有人會阻止他。
傍晚或早起運動的老人家時不時與他錯身而過,也有被看護推著癱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上學或放學途中的國高中生順向而來或逆向而去,河面波光粼粼,清晨或傍晚的微風從正面或背面吹來,佐的汗腺發達,額角、後頸、腋下與胸骨中心、胯下和腳底板潤澤了起來,油水混合,浸濕身上每一處衣料,就像隻被扔進水裡的可憐蟲,但他反而越跑越起勁,沒有辦法停下,沒有辦法就這樣停下。
一開始很痛苦,全身骨架像要散掉一般,隨時都會支離崩解、幾塊骨頭滾進河裡或被妹妹叼走,但他沒有放棄執著,大口吸進破爛肺部的冷空氣轉化為熱能,隨著血液散佈到全身上下,他就這樣跑著,有時候這種畫面會要求演員一邊大吼宣洩,但他沒有,妹妹泰然自若跟在一旁陪著他,從日昇到日落,日落又到日昇。
中途遇見了莫卿,他一樣是運動裝束,拔掉耳機,坐在一旁的樹下大口喝著水,用曾裝豆漿在全聯販售的家庭號大罐,一點五公升的那種,他苦笑著看佐跑過,沒有停下腳步,所以他也跟了上去,拿著那一大罐的水左右晃動,像喜劇電影會出現的荒謬情節。
但荒謬可以使輪迴的道路稍稍偏移轉向吧!除了妹妹以外的兩人都是這樣想的,妹妹滿腦子只想吃零食和肉肉,暫且不納入討論範疇,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他們邊跑邊笑,又漸慢跑了一大段,終於慢慢停下步伐,喘著粗氣笑不成聲。
「累嗎?」莫卿問。
「⋯⋯嗯。」佐還在喘著氣,無法組織完整字句。
「爽嗎?」莫卿又問,文字看起來粗俗,但實際聽起來並不會,只是直接了點。
「⋯⋯嗯。」
「你兒子打給你了?」莫卿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
「對,原來我會有兒子。」佐說。
「可惜不是女兒,男生很臭。」
「我也這樣覺得,尤其是青春期之後。」
「所以,」莫卿站直身子,扭開家庭號瓶蓋,「你有什麼結論嗎?這整個故事。」
「什麼故事?」
「你知道的這個故事。」
「嗯⋯⋯我不知道,」佐的呼吸終於恢復平穩,熱氣自領口不斷冒出,感覺就像有層蒸氣鎧甲罩在身上似的,「還要跑嗎?」
「我比較想要用走的,散步,我喜歡散步。」
「那就走吧。」佐說。
他們肩並著肩加上一隻舌頭掉出來的小狗,有一搭沒一搭,日頭從河川流往海的那個方向落下,從遠方山的後面升起,日子終究是一天一天的來,一天一天的過去,永無止盡,就像河堤一樣看不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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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最一開始提到的回文法嗎?用「時代創造青年,青年創造時代」作為例子的開頭。那個例子可能不太適當,雖然確實是往復循環,卻忽略了作為四次元空間的人類的線性時間觀,不前進的同時卻也仍在前進,不是單純的銜尾蛇,立體的來看,或許可以看作緩慢位移的銜尾蛇,至於要移往何處?我們之中有人知道嗎?
故事也是這樣,像是要批判什麼,但什麼也沒批判,反之亦然。作為小說這樣的題材是否擔負怎樣重大的社會責任,或只是讓人一頭霧水,或是苟且迎合,或是題材跳脫框架與否,這些感覺很重要的東西其實一點也都不重要吧?我們都在輪迴中尋求破口,破口之後接續輪迴,輪迴之後再另尋破口,沒完沒了,不如停止思考。
你問說是否要傳達一些正面意涵或比較積極一點的態度,沒有沒有,沒有這樣的事,如果我們都是西西弗斯,接收多少正面能量都沒有用吧?那些宣教式的、雞湯式的、受市場喜愛的、參加比賽必須的元素在這裡都沒有,所以佐和莫卿最後也只能選擇繼續走下去,重複那些重複又重複的,偶爾加點荒謬,讓軌跡稍稍偏移既定路線,僅此而已。
浪費時間?或許吧!也許等等這些文字也會被刪減殆盡,再重新塑形,像潮汐升落一般。
所以⋯⋯等等,電話怎麼在這個時候響了?那鈴聲迴盪有夠惱人,像聒噪的雞,同樣的音階編排一次又一次撞擊耳膜。
喂⋯⋯?
「喂,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