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都不是,也沒有想要成為什麼,就只是想要變成不是瘋子的某個人而已。我只想成為無人汽車旅館的任何人而已。
每天起床時,看得見陽光嗎?
可曾嘗試過如同蕈菇一般,蜷縮在濕暗的角落?
是否輕觸過海砂屋公寓的壁癌,隨著如雪花般飛舞的碎片掉落?
隨著連續十數日的陰雨綿綿,潮濕侵蝕著骨頭,肌肉開始不明原因痠痛,心開始腐朽。我想起了那些電視裡播的有關「家」的廣告。
無論歐美日韓,只要是有關「家」,必定刷上開朗明亮的色彩。大部分是耀眼白,配上暖木色調,一定擁有一扇大大落地窗,灑進天然ㄟ最好的陽光。這個「家」偶爾會養隻毛色柔軟的淺棕大狗——黃金獵犬或拉布拉多,或是慵懶迷濛的灰色美短,在光滑發亮的木地板上忘情奔跑,時而投向主人報以熱情微笑。「家」的成員們個個身穿白色純棉上衣,奔放地開懷大笑,展露一口無憂無慮的白牙。
彷彿這才是個正常健康的人家。
在《為了好好活著,我們最終走向更壞》裡,陽光是不存在的,自動感應燈被他們視作不友善的來訪,姜依、雅蘭、曉瑛三人組身上沒有趨光的本能,或者,追日向陽本就只屬於某些層次的人們專屬,邑內洞的姜依只配逐土而去。如同她被指派的花圃照顧工作裡照不到太陽、水管水灑不到的那些花朵,最終根莖軟爛、枝葉鬆散、傳染病橫飛,「瘋子」——姜依說這些花都成了瘋子——而她,瘋子的見證人,能逃過瘋了的宿命嗎?
這是一本青少女的成長小說,不過,「成長」二字太過勵志,談「人生」嘛似乎也沒有那樣龐大。十五歲少女的離家,看似隨處可見的叛逆,對大多數人來說,可能只是一則校園囈語,被拿來墊湯碗的報紙上某一則不值得一瞥的地區新聞。
然而,這則(悲劇——我想可以這麼說)卻是姜依真真實實的人生。
我幾乎是一口氣將本書閱畢的。心緒如同推薦文追奇所述,身心其實是難以一下承受這些重量。但隨著閱讀將周遭降下黑暗帷幕,不停歇地迫使自己翻閱著,彷彿進入作者林率兒的夢境,胸口的一股氣直到最後都沒有機會呼出。
林率兒沒有給姜依出口,沒有給讀者出口。
隨意填入的答案,在反覆填寫之際,好像也理解了世上無解答這件事。
同樣讀到最後,讀到附錄,才知曉這是一本半自傳小說。和欣賞完電影《母子情劫》的心情不同,慘無人道的新聞事件固然令人不勝唏噓,但隔著一道媒體牆,人們彷彿可以將自己安置在案件發生的「對面」,在之間畫上一面看不見的結界,彷彿如此惡意便無法滲透過來,在「對面」那個世界來回反彈、自生自滅,與我無關。然而,不知是文字予人無邊想像的力量或者是那殘酷的,第一人稱,在閱讀小說時,我和書裡的「我」,是在結界的同一邊的。從第一個字開始,我便知道自己再也逃不開。
而且,我是自願坐上那電椅的。自願進入林率兒十數年不間斷的夢境。
夢是這樣的,除了醒,沒有人能自主選擇離開。我不知道林率兒完成這部作品後是否得到過所謂的「救贖」,但從她如流水呢喃的文字裡讓人不禁猜測,她不是為了擺脫什麼才寫下這夾揉著夢境與過去的半自傳物語,或者說,縱使惡夢終有一日得以獲得終結,那烙印在自身歷史的刻痕註定會跟隨一生。
所以文學難以信任天才,文學的天才不是技巧的天才,而是人生的天才。然而人生而平等,沒有人生而就是天才。我真的難以想像「沒有傷痕的深度」。——申行哲(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