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議搭配音樂:中谷美紀〈all this time〉
作為後之來者,天秤兩端沙耶香都躲得很遠。她既不假作聰明地嘲弄或解剖,亦不自我揭露,私生活止於唯物。散文不是小說的後設,更不是人生的後設。——楊婕〈推薦序「正常」到此為止〉
平時不是個會主動讀散文的人,一直不太明白確切原因,總以為自己或許相較於文字,更需要故事。直到翻開楊婕為《不完整的大人》寫的推薦序,才驀然發現,過去的我是被散文的自由給嚇到了,正因為沒有束縛與限制,散文得以呈現作者腦中無邊無際的豐富思想,有時隱晦、有時私密、有時百無聊賴、有時葷腥不忌,率性而為無法預期。因此,即使是再怎麼熟悉的作者,拿到他的散文,也得深吸口氣才有勇氣翻開。明明是訴求自在的文體,為什麼身為讀者的我長久以來如此抗拒呢?思來想去,終於下了一個暫時的結論:我太害怕失去。我害怕若是讀了,卻覺得這個作家的散文不如他的小說怎麼辦?我害怕若是翻開第一頁,到中間卻再也讀不下去怎麼辦?那種對喜愛作家的「背叛感」讓我始終懼怕散文。所以我的書架上即便時常蒐集著同一個作家的多本書籍,也絕對缺少散文集那本。如同拒買行動般在內心默默向眾作家們宣示,我不會買散文集的!因為我不會背棄你們!
如果架上的作家們知道我的心聲,大概會心灰意冷吧。或許會比散文的價值被貶低還要心痛。但我的懼怕其來有自,理科背景的我,大學時代跨越到心理學這一門在某些學校被歸類於社會科學、在某些學校被歸類於理學院的科系,「跨足」看似浪漫(「斜槓」更是迷人),然而於我而言,那卻是一個長達多年、至今尚未停止的自我懷疑過程。我憂慮著自己到底是不是理科女?我好像對數字沒那麼擅長、但又礙於專業(?)慣於分析;可是又深知自己絕對不是文藝青年,我那貧乏窘蹙的文化素養,實在太汙辱我心目中的真正文青了。
因此,我的懼怕,其實是來自於我的匱乏。我擔憂看不慣(懂)散文的自己再次失去一枚口袋名單,於是用念舊包裝,用喜好掩蓋。
然後我翻開了村田沙耶香的《不完整的大人》。
就算是此刻正在同一個地點走路的人,大家彼此身旁的人,那人身旁的人,不都各自活在各自所創造出來的世界裡嗎?只要大腦不同,就算地點一樣,各人所見的風景皆各有千秋。 我覺得這非常有意思,要是能自由來去別人的世界,一定會很有意思。
即使讀畢,還是不太懂中譯本將書名定做「不完整的大人」的原因。「となりの脳世界」——隔壁的人在想啥?——是我在心中擅自偷偷竄改的書名。與其說自我揭露,我看到更多村田沙耶香的自我覺察,無論是啟發於「兒時」童稚歲月的性別意識、各種稀鬆平常的「日常」慣性反應、不和他人一般堅持調出屬於自己「喜愛」的黑、好像到了哪裡卻早已被帶至某處的「散步、旅行」,村田沙耶香對世界保持著高度的好奇,對出現在自己身上的任何細微感受維持敏感,時而從日常生活的自省中獲得新發現,時而在探索未知的過程中看見舊存在。
有些演員會為了角色功課而去體驗人生,有時是刻意從外表上進行變化(表演上被稱之「由外而內」的過程),如增重、健身,有時是實際將自己放在某個環境裡讓心浸淫在特定情境中 (由內而外),如閉關、實習。作家們也會為了寫作取材,實際進行某些體驗、田調等等,村田沙耶香亦然。然而,體驗是浪漫的,生活則時常殘酷。當我們以為獲得芥川賞的她為了小說題材體驗超商店員的生活而寫下《便利店人間》時,她卻默默在超商持續打工至今。她說,是便利店,讓她慢慢變成一個「人」;是便利店,給了她時光變化;是便利店,送給她可以在「現實」裡游走的神奇之鞋。
她對一個如此平凡的存在抱著敬畏之心,她的每一篇書寫之於生活,從不高高在上。
她熱愛少女漫畫、她崇拜英雄,她有一系列「拿來大哭」的電影名單、她會跟不存在的AI機器人聊 line,相對於文藝小說家的脫俗,村田沙耶香看似入世;但跪姿與人相反、興趣是洗澡、堅持游仰蛙式的她,擁有眾多異於常人的特質與喜好,在被自己覺察以前,卻以為那些是極為正常的存在。
於是,「正常」與「不正常」的界線,在她身上是模糊的。她會察言觀色,選擇對當下情境適切的行動,但同時對於「選擇從眾」保持覺知;有時她也會發現自己和他人不同,卻不陷入敝帚自珍的沾沾自喜。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是身上的哪根筋作祟,不看散文的我竟直覺地從書店架上取下包裝完整(書本外頭有一層塑膠膜包裝,讓人無法在店內站閱)的《不完整的大人》,並用不到一天的時間讀畢它。我只知道目前為止我害怕的事情並未發生——而且我並無帶著一絲一毫的恐懼閱讀,如果說這本書讓我有任何收穫,我想似乎是一種更靠近自己的奇妙感受。
旅行或因為工作出遠門對我來講是一種「非日常」的時刻,在這種非日常的期間內,有時腦袋裡頭忽然就浮上了那些屬於自己「日常」一部份的人的臉龐。當我在幫這些人買土產時,我是個有「日常」可以回歸的人,我不由得產生這種感受。
依照慣例總會在冬天出國旅行「體驗真正的冬天」的我,今年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一整年的「日常」讓集體的距離「非日常」化了。友人之間的相聚竟比往年更少,如今的耶誕時節人們還得戴上口罩避開擁抱,人類集體在創造一個未曾體驗過的生活模式。村田沙耶香曾體驗真正的黑暗,如今我們的五感卻必須倚重雙眼,或許,在人人蒙面的捷運車廂裡,大家也開始好奇「隔壁的人在想啥」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