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南洋的年輕技工們還流傳着一個傳說,說林恆花了1000塊買下英國人的船廠,廠子開工了一天就賺回了這筆錢。這當然是以訛傳訛造成的誇張效果。如果林恆後來寂寂無名,沒有人會信這種話。但林恆的一番作爲導致人們追尋他的根底,一些光環就套在了他年輕時的腦袋上。
而此刻,傳奇人物林恆正被英國佬在背後嘲笑,他還得一五一十的去跟林鳳蘭說明白整個交易。外面風和日麗,搖曳的椰林沙沙的把光和影子投到船廠的氣窗上,讓爭吵顯得不那麼劍拔弩張。姐弟倆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躺在牀上;一個浮躁心焦,一個結結巴巴。林鳳蘭畢竟是林家莊園的管賬,對財務很敏感。她從林恆嘴裏吐出來的關鍵詞,拼湊出事情的原委。
“我想,這回你大概是賺到了。”她表情勉強地說。
“真的?!”
“真的。英國人計劃加強防御,你迅雷不及掩耳地給他造了個崗樓。他又舍不得拆掉,麻煩就來了。他什麼流程都沒走。”
“那麼……”
“那麼他得飛快地走。規劃、預算、報批、修造、驗收。必須趕快走完,否則就成了尚未驗收而已經投入使用……”林鳳蘭說到這裏噗嗤一下,“沒驗收就使用了,這已經有點搞笑了,後面更麻煩——沒修造就使用了;沒報批就使用了;沒預算就使用了;甚至沒規劃就使用了……哈哈哈哈。”她捂着嘴笑起來,跟蘇爾海姆對財務官的大笑一樣歡暢。“這文件沒法做了。你夭鬼啊!”她使勁打了林恆一下。
林恆皺了一下鼻子。
笑過以後她一時迷糊:“但是英國人是怎麼拖進這步田地的?”想了一會兒,從牀上跳起來,“不行。你再帶我走一遍,把你每一個指令,每一步,都跟我說清楚。”
因爲心情轉好,她的胃也不疼了,拉着林恆跑去礁石島。找工人問了幾個句,又跑回船廠車間,抓住馬來技工使勁追問。然後又跑回礁石島,努力搞懂眼皮底下出了什麼事情。
她越問,就越不懂。最後又回到車間,用馬來話跟技工再度復盤。人家都要下班了,被她拖着問個不休。
“爲什麼你要這麼切?”她指着車牀上的切刀,還有地上剩下的邊角料。
那技工張口就答:“林先生給我畫的啊。第一刀是他切的,很簡單。”
她又問另一個人:“塔頂那塊鋼板的弧度,你是如何想到用汽錘砸的?”
“林先生墊的角度。第一錘是他砸的,不難。”
仿佛每一個環節的第一步都是林恆做的,而且都很簡單。但最後的拼接,居然是那麼漂亮的結果。她轉過來問林恆。
“這些玩法都是你想出來的?”
“是啊。”林恆厚着臉皮說。
“沒人教過你?”
“沒有。”
“鬼才信你!”她氣。
“你看,要我穩重,你爆粗口。”
林鳳蘭舉起右手,捻捻手指,準備像小時候那樣掐他。林恆見勢不妙,跳開兩步。
“行了,姐姐,別問了。”他攤開說,“我是從未來穿越過來的人,知道許多玩法,什麼事都知道。這些鋼材處理起來很簡單的。以前沒機牀,幹看不能做。現在連汽船都能修,一個崗樓簡直不要太容易好吧。鐵架子上搭個鐵罐頭?送分題啦。我在未來看到過更多玩法呢。”
藏着掖着真煩,尤其是自己家裏人。林恆竹筒倒豆子全說完,心裏好舒服。
“哦,你來自……未來?”林鳳蘭重復了一遍。
“嗯。”
“什麼事都知道?”
“是啊?”
“棕櫚油被燒你怎麼不知道?!”捏起細皮轉一圈!
“哎呀……”痛死了,趕快跑。
雞飛狗跳了一陣,林鳳蘭坐在廠子門口的鐵墩子上歇氣。什麼穿越什麼未來她一個字都不信。看看裏面的馬來技工,忽然醒過來了:“這些人是跟着以前的廠長幹的。”
“對啊?”林恆說。
“你畫一畫,示範一下,他們就能繼續做下去?這事我做不到,農莊裏的人都做不到。”
“但他們是幹這行的啊。”
林鳳蘭擡頭看看他:“你有多少報廢的材料?我是說你畫了圖做了示範,而技工們做砸了的?”
“好像……沒有。”林恆沉思了一下,也有點醒悟。
“哪怕磨一把菜刀,都有把刀刃磨禿了的。”林鳳蘭擡頭說道,“幹哪行都有幹的好的、幹的不好的。你讓人把鋼板又切又卷,全辦到了,功勞算誰的?算你前任的!”
“我畫了圖……”林恆囁嚅了一下。
她站起來走回宿舍區,“我回去了。回頭英國人付錢了,你得分他們一筆。”
林恆也站起來,追上姐姐:“我該分多少啊?”以前沒做過老板。
“要是我,分一半。”林鳳蘭不假思索的回答,“但凡有個分字,就是平分的意思。這筆錢還得切一塊,給原來的老廠長。”
她轉身面對林恆,“你得記得是老廠長練出了這些人。分他一筆大的。否則你的好運氣會到此爲止。”
林恆思索着,點點頭。“好。反正我沒花一分錢……”
“這樣想就對了!”
看到弟弟不斷讓步,林鳳蘭情緒平復。她拿出一個本子,開始幫弟弟梳理生意要點。但林恆聽了十五分鍾開始走神,又把她搞生氣了。她反復敲打林恆,讓他專心聽。“你在農莊根本沒當過家,我可是一本大帳在心裏寫清楚了的。好好聽着!”
但林恆有點做不到,過了十五分鍾他又走神了。多動症就是這樣。古老的生意來往規則和記賬手段,讓他不勝其煩。好在他心算迅速,弄明白林鳳蘭復雜的意思後,能在本子上列出簡單的公式,倒讓林鳳蘭很吃驚。她有幾次盯着那些公式,反過來問林恆這是什麼。
林恆解說起來倒沒法走神了,林鳳蘭對這些外文公式極感興趣,很鄭重地謄抄到一張幹淨紙上,塞到衣服口袋裏。
“阿恆你有時很弱,但強的地方也真是強!”她贊揚林恆。林恆聽了臉都紅了。兩個人開始勾畫工廠的未來,林鳳蘭不再講課,溝通就順利多了。一樁樁一件件,越說越興奮了:
——要招攬客戶,把廠子的招牌掛到礁石島去,就掛在防御塔柱子上!
——要盡快獎勵員工,讓他們幹活的疲勞感還沒消失,就得了錢!這樣以後他們一旦感到累,就能感到錢要到手了。
——要跟主力技工綁定,簽合同簽長點兒,工資拉開差距,分些股份給他們;老廠長克利夫蘭的紅股也早點分,免得他一回來就暴走。
——把農莊來的人手分給主力技工,做學徒!錢稍微多一點就去招英國老師,教大家英語和技術。
一談居然談到吃晚飯,吃完了又來勁了,再聊到深夜。期間林珊兒進來送飯、收碗筷、端洗臉盆、遞毛巾,兩人全都像沒看到一樣,專心極了,林恆的本子上寫滿了字。後來林鳳蘭實在扛不住了,兩人才分別去睡。她剛躺下又被林恆在窗外叫起來,聽他興奮莫名地說了一堆話,什麼“我們剛完成了一次國企改制”之類,十分氣惱,叫他快去睡。
第二天一早,林鳳蘭進了城,在英國人的銀行裏兌出大筆的銀元,開始執行“盡快獎勵員工”的政策。
年紀最大的馬來技工叫濃扎,他頭天幹得很猛,切了好幾塊板材,還把手指弄傷了,整個上午都在宿舍休息。中午被林珊兒叫到林恆的房間,看到林鳳蘭也在,心裏有點惴惴。
“我們正在做人員調整,”林恆第一句話就把他嚇到了,“這是我姐姐,她暫管船廠的財務。她先給你說,然後我再給你說。”
老頭兒的腿有點發軟,聽到林鳳蘭和藹地問題,你叫什麼啊?你從哪兒來啊?家裏幾口人啊,他機械地回答了。林珊兒在一旁給他倒了杯水,他都不敢喝。
林鳳蘭又關心了一下他手指的傷,然後問出關鍵句:“你技術上最擅長什麼?”
老頭兒呆呆的擡頭,看看林鳳蘭,再看看林恆。
“怎麼?你什麼都不擅長?”林鳳蘭嚴肅地問。
再木訥的人,也知道這是生死時刻了。老頭立刻大聲表白自己幹的很賣力,技術很精湛,銑牀和鋸牀比誰都強。林恆接過話頭,連珠炮一般提技術問題。老頭奮力接招,語氣昂揚,絕不倒威。
他滔滔不絕說完,林恆滿意的一點頭,林鳳蘭就開心地笑起來,遞給他一封鷹洋。
“這是你搭建防御塔的獎勵,感謝你在這個工程中的貢獻。”她用馬來話說。
老頭愣住了,本能地接過去,聽到林恆用英語說:“你可以走了,叫富連科-默罕默德進來。”起身給他開門。
老頭微微行了個禮出去了,臨走還想把那包銀元遞給林恆,覺得這不是自己的東西。林恆推回給他,“這是獎給你的。是你的。明白?去叫富連科,聽到了嗎?”
老頭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才出去叫人。走到一半回過味來,心裏頓時樂開了花,健步疾走,臭鞋生風。
之後十幾名馬來技工都是同樣的遭遇。他們一個一個心情沉重地進來,被人在技術上盤根究底,奮力爭辯說自己沒有偷懶,然後拿着大大的紅包,莫名其妙去叫下一個。
馬來技工聊完,就輪到林家農莊的年輕人。此時東家大派利是的消息已經在船廠周圍傳開了。年輕人進來只需要回答兩個問題:你在工程中做過什麼?你想不想留在船廠當學徒?
第一個問題導致他立刻能拿一筆花紅;第二問題決定他是否能繼續拿。此時人的腦子會懵,心髒狂跳,很難給個否定的回答。林恆和林鳳蘭圓滿達成目的。
最後一個談的是林珊兒,但她不要獎勵。“我又不是船廠的工人!”
林恆瞪着眼,覺得她說的好像也對,問題衝口而出:“那你以後怎麼辦呢?”
林珊兒頓時眼淚汪汪,原來三少對我根本就沒安排!林鳳蘭立刻明白弟弟說錯話了,氣得狠狠掐他一把:“不會說話就閉上你的狗嘴,沒人當你是啞巴!”
轉身對林珊兒說:“你是三少的丫鬟,一直都是,今後也是。明白嗎?”
林珊兒點點頭,那就好。
“但是你看到了,三少需要幫手。我遲早回農莊去,那邊是幾百戶的人呢,我丟不下的。那坐在這裏幫三少的人是誰呢?只能是你了。你端茶送水的也聽了個大概了,我再呆幾天,你跟着學。然後你就得該幫着三少做事了。你可明白?”
林珊兒點頭。這有啥不明白的。
林恆問她:“你覺得難不難?”
林珊兒點頭,忽然覺得不對,微微搖了搖頭。
“不難?”
“嗯。好。”
“真的不難?”林恆追問。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搖頭:“不難……吧?”
林恆無語。她到底怎麼想的啊。林鳳蘭一旁笑了,“幹脆,阿恆,你給她出一道題目?”
林恆想了想:“好。林珊兒,你聽着。你坐這兒,你現在是我的伴當了喲。你是管賬的,我要進來找你理論了。我是以前的船廠老大,我叫克利夫蘭。好,我先出去,敲門了,我進來了。我是克利夫蘭。”
林珊兒看他開門出去,坐直身體等着。
“真他娘的混蛋!”林恆猛的推開門,粗聲粗氣地叫嚷着,“誰把我的船廠偷走了?你是什麼人?爲什麼坐在這裏?”他瞪着牛眼,俯視林珊兒。
林珊兒看一眼林鳳蘭,得到一個鼓勵的微笑。於是她款款站起,脆聲叫道:“來人,把這個老雜毛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