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 山蹊緩下,我跟隨在她後面,剛開始時她自顧自地往前走,無法顧及我的腳步是否追踵。我不在意,反正是純朋友,而且我能照顧好自己。甚至每個人的健行的步伐快慢各異,倘若輕快是她的代名詞,那麼我的緩慢我能自我收拾,我對他說,如果我真的落後太多,太多到你已溢出我的視線,我就會高喊你的名字,請你留步等我。 但我在下坡路段相當謹慎,也許是上升獅子的關係,言行舉止是我締造的自有品牌,遮掩性格瑕疵,塗以亮眼彩妝的自己,無法在山徑蜿蜒之際跌跤,何況細碎的石頭遍布,泥土之中多有腐爛枯葉,我怕一身沾染狼狽,於是格外謹慎。 因為格外謹慎所以低著頭,用眼睛逐一在遞降的石階確定可以履足之處,我必須跟隨石頭壯碩、瘦窄、偏斜、端正不斷調整自己。如果對她而言可以草上飛,那麼於我來說是娃娃學步。 我曾對他說,你等我時可以欣賞草木在風中的姿態,也能聆聽風在林梢撫弄的琴音,但他沒有回應,也許疾步前行抵達目的地是主旋律,而沿途所見則是低音部的配樂,無足輕重。 但我包容任何異己,因為若全然相同,雖則兩人晤談然而實則是一人在獨自私喁,意義終將漂白化,所以他與我的互動中絕非深陷罟網的魚族,而是有遨遊大海的自在。 每回登山剛開始我們都相當生疏,他的話不多,而我多半扮演炒熱氣氛者,那些過去一同用餐的熱度被我保溫下來繼續發燙著,然而他總在登覽高處,而我倆坐在石上休憩時,風景輕掠雙眼後,他才侃侃而談。 他吃著自備的點心。上回他為我買了飯糰,我在飢餓萬千時吃得香甜,然而也是那次我注意到原來健行的裝備應當有:水、後背包、擦汗的手帕、糧食,於是我允諾他下回換我備辦,並且也將為他準備一份。 我是守諾的人,於是買了兩份小包裝的堅果,一條香甜地瓜,我給予他的是健康取向,其中幾無他所鍾愛的,因為他所鍾愛的全是加工食品,我認為不可多食,否則對身體是負擔,我特別強調針對正確的事我相當強勢,何況平日他已經隨心所欲夠多了,與我出遊在用餐上就依循我的規則吧。 野餐結束。 山蹊緩下。或許在登山時交談甚歡,於是我的慢速似乎得到他佇足而短暫回眸,相距永遠保持一百公尺,他見我跟上又繼續開跋。 但那回首的剎那有這麼一次,我看見西沉的橘紅陽光攀上他的容顏,敷得他的雙頰充滿潤澤,那張步入中年的臉忽地年輕起來,猶如聖哲的光輝突然降臨,將一些慈悲熨燙地恰到好處,所以我得以領受那短暫的體貼—他幾秒鐘的等待。 那時,沒有被樹蔭遮得顛三倒四的陰影,那側臉如此平滑無瑕,有幾秒鐘我竟然像欣賞藝術品般地沉醉其中,而為了自己的反應稍有驚慌的羞澀。 如果那瞬間是神的提示,提示我應當給予讚美,讓一個人從被挫敗的脆弱中破殼重生,我認為我應該將這一切真誠訴說,但我沒有,因為一切或許是我的主觀感受使然,何況他一直以來對我有戒心,無論我如何調整烘焙兩人的溫度,總是無法同步,使得一個尚未完熟一個已然焦黑。 於是那斜照的橘紅夕陽慢慢在他步伐位移時,我同時感覺必然是要錯開的了,我與他的心無法同步的了,雖然上山時他的壯碩引領他登頂迅速,而我的運動鞋催促我儘快跟上,假如平時日日運動,那麼我當接收任何運動強度的考題,能寫多少是多少。我是懷抱這樣的心態,亦步亦趨地緊隨他。 然而畢竟有時是狠狠地被甩在身後了。 有回他說我生肖屬狗,應當有狗的忠誠,我說非也。我是貓。 他當然不知貓的特質,他僅知狗,像是忠犬小八感人肺腑的事蹟,或者日常公園裡主人投擲飛盤,而豢養的犬類疾步飛越咬嚙命中,那樣的輕巧特技以及唯命是從(各為其主的唯命是從)我無法做到。我聲明我只是貓。 能對他靜、能對他調皮、能給他許多見聞,也能與自我的傷痕靜靜相處而不願多置一辭,能展現他所能想像的溫馴,然而其間的善變與情緒化,那嗅覺敏銳,那偵測的天線隨時開張,一有互動的變調,也許是暖暖轉作冷冷,赤道過度至北極時,我便越過窗櫺如一道光消逝,然而何時消逝我自己也無法占卜,因而家貓成野貓,遊蹤不定,也許歸返泊舟,也許水天任我行。 但他不明白,於是我只能心有定見地自行其事,但我猜測他也不在意。於是我多次表達過馬路時對於都市的車流我感到恐懼時,他無動於衷地走自己的路。那時我的雙眼要測量與任何車馬的距離,然而它們偏巧列隊而行,有如連接的龍蛇無所斷絕,我卡在路邊,時而又與他立於馬路中央,在進退失據中又得時時關照他。那分秒的測度,分秒的必爭或讓渡車馬流經,讓我實在無法準確拿捏。 我記得和朋友過馬路時,時常照料對方,有時挽起他的手,有時輕撫他的背以作提醒,當然我可以自行過馬路,然而膽怯的我通常等待車輛在兩端停等紅綠燈,而馬路淨空之際,我才穿越。 反正我善於等待。然而我沒料到和他會是如此。 於是我在想,有些健行似乎已經抵達終點,有些貓已然逃逸,有些馬路沒有正在等候過馬路的人,但是有些善意的回眸已收進記憶囊袋,那就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