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開始每走一公里才可以喝一百毫升水……」,心中這麼計畫的同時,感覺快要起水泡的腳底似乎又更痛了。原本的如意算盤是帶著濾水器,無論溪水雨水都可以安心過濾來喝,哪裡知道濾水器就這麼剛好的在這趟旅程壽終正寢,一滴水也濾不出來,就像上次瓦斯罐在天池山莊前耗盡,你最不希望出現的狀況總發生在緊要關頭。這下真的不管溪水雨水,真的渴起來只要貌似透明的流質都喝!還好約在距離停車六公里處山壁發現一處活水,「得救了。」
這趟前往大小壩尖山的行程,先是錯估所需時間太晚出發,導致第一天摸黑才走到九九山莊,第二天曬傷,第三天枯燥地質又硬的大鹿林道踢到厭世,膝蓋舊傷復發,立誓以後比大小壩累的行程拜託絕不參加,不會再來第二次了。究竟像我這樣弱的肉腳,為什麼會開始爬山?
某年獨自在尼泊爾旅行,停留波卡拉(Pokhara)每天從各種角度看魚尾峰(Machhapuchhre),一時興起雇了一位嚮導健行三天兩夜。那時連排汗衣都沒有,不懂如何打包和調整背包重量,吹風機也帶,殊不知山上冷得根本不會想洗澡,況且還是冷水澡。但縱使是這麼弱的我、平常沒在訓練體能、一點登山健行常識都沒有的我,山還是接納了我,允許我進入它的領域。除了啟登時懲罰行囊太重給了一些考驗,調整呼吸和步伐後,整趟健行上走的路、看到的風景、遇到的人、唱的歌,組合成新鮮又深刻的記憶。波卡拉的山神賜予了好天氣、有趣的人們,還有超高解析度的魚尾峰和安納普納群峰日出,就是這些魔幻時刻讓初心者轉變為愛山人。
回台灣後一心想著要往山上走,尋找尼泊爾健行的那一瞬之光,幾個朋友組成肉腳團,約了就從台北的郊山開始走。台北其實很方便,搭捷運公車就可以到的步道不少,有的郊山入口還會有附近居民賣菜,爬山順便買菜回家的行程真是強身又健體。現在回想開始比較頻繁的健行時,如果能有經驗豐富者帶領,不管是傳授戶外安全方面的知識、裝備的挑選、正確的步行姿勢方法,或許就能避免因為認知和經驗不足而造成的傷害。初期不知道要使用登山杖,在錐麓古道段差較大的石階弄傷了膝蓋,接著而來的是多年的中西醫併用治療、復健和反覆發作,不過後來也漸漸學會與身體的傷共處。了解自己當下體能的狀況,知道極限在哪,一天走超過幾小時幾公里膝蓋差不多就要爆了。預先做好防護措施,痛就給他痛,走還是要走啊,休息或下山之後又想著下次要去哪座山呢。
喜歡上任何事物想要投入,我的方法很老派,就是看書。登山文學看越多,嚮往去走國外步道和爬山的念頭就長越大,剛好有很信任的朋友當領隊的海外健行團,登上第一座三千公尺以上的山是富士山。雖然是大眾路線,山頂人超多還可以吃拉麵,不是想像中孤絕靜謐的場景,依然被自己感動。菜鳥登頂的感動,往後很難再重現,但每次都還是很感謝山接納如此不濟的我。
或許喜歡一直走在不同的山上這件事,是因為就算可以把背負的重量用新台幣輕量化,但無論如何還是得靠自己一步一步、無法省略偷懶,才能抵達目的地。用身體每一寸肌膚、每一種感官去感受空氣、濕度、花草樹木、動物生存的姿態,乃至心理活動。有時跟隊友相處對話,更多時候要和自己相處,那個走了整天很臭的自己,肌肉僵硬的程度如何?面對突發狀況的心情如何?在走路過程中想起或想通了多少山下的糾結?幾天的健行,準備生活所需相對簡單,只是得全部背負在身上。或許有人覺得克難、是去受苦,但只要走得動、吃得下、睡得著,平安下山的機會就大,若加上排泄順暢,這最高等級的適應程度,只會迎來隊友羨慕的眼神;山下的事難得多了,要應對的人和事都不只是山上那些生存基本面。偶爾會需要空隙,到沒有收訊、生活不便的地方,去吸飽大自然的能量,才有力氣再提起自己,去面對現實。
當然不可能每次山行都是順利的,路上的突發狀況也是回憶的最佳調味料。那一次因為隊友高山症連夜下徹變單攻、淋了整趟路沒有一點空隙的玉山回程、因為颱風封山沒去成的奇萊主北,只好把糧食用在唐麻丹山瀑布旁野餐……曾經在一個月內去了兩次雪山,第一趟因為颱風離開後的外圍環流,雨勢不適合上主峰,因此三天兩夜的行程,縮減到兩天一夜,住七卡山莊再輕裝雨中踏青到東峰然後下山,同行友人撿了顆初百岳也是歡喜愉快。第二次除了我和負責開車的朋友,其餘成員全換了一批,天氣好得不得了,去了三次雪山終於見到了主峰,兩次我都覺得很圓滿。同一條路、同一座山,上山、下山、摸黑走、大白天走、不同季節、不同天氣、跟不同的人一起走,都完完全全長得不一樣,尤其對像我這樣的路痴來說更是。我一點都不介意重複走相同的路線、不介意沒出息不長進地流連在我能力範圍舒適的山上。不見得每次老天都賞賜好天氣,每次路上也總會出各種不同的包,導致可能無法攻頂,但那都不是重點。如果旅伴們總算喬出時間,滿心期待地出發,一起欣賞沿途風景、分享食物、分享生活工作的種種、協助遇到問題的隊友,最後大家能平安下山回到家,這從啟程前就堆疊起來的興奮到事後的回憶,已是最珍貴的禮物。誰說爬山的目的是攻頂,全員平安返家才是終點啊。
今年因為疫情的關係不能出國,在國內旅遊和從事戶外活動的人變多了,習慣在非假日上山的我,發現山上比平地更多群聚的人啊。有人說上山的人變多,亂象也增加了,很多人沒有準備、不管是體能、相關知識或裝備,想想自己也是從無知開始的,也還在邊走邊吸取教訓從中學習。台灣剛開放山林,還在混屯的過渡階段。在日本人開始上山踏查之前,台灣的山是原住民生活範圍,其他人沒事不會想上山。日本的登山風氣受到歐洲影響,登高、征服這件事日本人也是向歐洲學習的。台灣人海外登山健行的機會多了,難免會想拿國外的經驗來做比較,看《心向群山:人類如何從畏懼高山,走到迷戀登山》這本書裡提到三百年間登山文化的形成,台灣算是剛學爬的幼幼班吧。修整步道、加強標示、簡化入山申請流程、修建山屋、完善各項設施、釐清搜救權責等等,要走的路還很長。作為一個愛山者,能做的就是遵守「無痕山林」,入山前謹慎評估自身體能和健康狀況,事先調查天氣和路徑,不打擾山裡的生物這些前提下,謙卑地踏出步伐。
走在山徑間,覺得爬山和開書店滿像的,同樣「無所求」,都可能是徒勞。「為什麼要爬山?」「為什麼開書店?」對我來說答案是「沒有為什麼」。是自然而然想到可以去做的,沒有一定要走到哪裡,我喜歡享受過程不去管結果,在半途、在頂峰、或只是在山腳下仰望,都挺好。可能說出「因為山就在那裡。」名言的傳奇登山家馬洛里(George Mallory)只是被問到煩了才這樣說,他想去,就去了。萬物生長從不問為什麼,大概只有人類才追求「意義」吧。像我這樣一個弱者,都能緩慢成長,嘗試親近並享受山林,應該大部分人也可以。距離近的山,常去看看它; 距離遠的山,天時地利人和的話也去看看它。時間喬不到、天氣變化,那就改天再去,不勉強、不逞強,它想讓你去的時候,沒準什麼日出、雲海、各種大景都會讓你看個過癮,若很可惜都看不到,也是了解自己、傾聽身體變化的過程。
推薦書:
《凍:挑戰人生極限的生命紀錄》澤木耕太郎
《山女日記》湊佳苗
《路:行跡的探索》羅伯特.摩爾(Robert Moor)
發表於2020年11月《閱讀的島》vol.10 〈讀力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