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金音獎,嘻哈歌手呂士軒大出鋒頭,不但拿下年度嘻哈專輯獎,「孬種走了」也獲頒年度嘻哈單曲大獎。
「孬種走了」我是很早就聽過的,介紹這首歌給我的是一位十四歲的少年:在一場給中學生的講座上,我請同學一一介紹自己最喜歡的歌,他便挑了這一首,說是講出了他的心情:
記得周圍總是不喜歡我的種種
想像別人一樣有大人的寵寵,但卻摔得痛痛
所以他跟我一樣害怕笑聲變成的兇器
害怕下課鐘聲後被別人的通緝
害怕等下又要被弄亂的抽屜
害怕其實活著沒那麼地容易
遊蕩在那涉世未深的年代
當不成主角卻成了罪犯
緊抓著書包的背帶
怎樣才能逃到一個不會出包的未來?
呂士軒寫這首歌,緣於他自己小時候體格弱小,從小學到國中,被同學霸凌了整整五年:他曾被垃圾桶蓋著群毆,課桌椅不是被搬走就是被粉筆畫得亂七八糟,用過的橡皮擦被同學嫌髒不想碰……,老師寫聯絡簿告訴家長同學欺負他,結果回家又被爸爸臭罵:打輸還敢回家?
對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五年光陰是漫長看不到盡頭的地獄。後來他學會低調消極以待,欺負他的人看他沒反應,缺乏成就感,也就漸漸放過他。但「孬種」兩字就這麼刻在了心裡。多年後,他終於在音樂裡找到救贖,寫下這首歌,贈給少年的自己。
我很幸運,一輩子沒有被霸凌過。小學不曾因為體育課表現敗弱而遭同學另眼欺負,他們打他們極暴力的躲避球,我和好朋友踱到外場自顧自聊天,大家一邊一國。中學讀男校,也不曾因為缺乏雄性氣質而被抓去「阿魯巴」或「掄牆」。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國度都沒有我的戶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算多麼合群的孩子,但也不孤僻,還是有幾個談得來的朋友。成績總落在中間,家境不比別人闊綽。少年的我是個老氣橫秋的小男生,時不時會露出自命不凡的傲慢,但大概還不至於遭致嫉恨。或許是這樣吧,也或許,純粹是運氣好。
說到缺乏雄性氣質,中學班上也有幾位屢被譏為「娘娘腔」的同學,比我還文弱、陰柔,他們自然結為朋友,同學謔稱他們「姊妹會」,當事人聞言嫣然而笑,不以為忤。體育課我和他們都跑不快,跳不高,爬杆爬不上,總令老師搖頭。下課時候那些發育比較早的,往往跑去走廊捉對玩「殺刀」:一種以手為刃,互相攻擊對方下體的競技。我記得「姊妹會」的夥伴在窗外殺聲震天、眾人圍觀叫好的時候,留在座位上,拿出翻花繩,玩得興高采烈。那畫面,簡直堪稱魔幻了。
當兵是另一個關卡,而我神奇地逃過了霸凌的陰影。當然被老兵欺負過,但那是同梯一起遭受的羞辱和折磨,並不針對個人。我在軍中見過隔壁單位的新兵被學長和軍官聯手惡整,跳樓自殺未遂。也見過同梯被長官拉到外面喝酒,喝到胃出血。還記得轟動一時的雷政儒軍中命案嗎?他是我小學同班同學,我始終記得他童年頑皮的模樣。
那些災厄,我都閃過了。十五歲沒有成為倒臥在廁所血泊的葉永鋕,二十歲沒有成為遭殺害扔到海裡的二兵黃國章。一路好手好腳,長大成家,實在是很幸運的。
呂士軒也算是比較幸運的,能以創作走出少年的陰影,並且讓千千萬萬類似經驗的孩子重生勇氣,肯定自己:
那個孬種成就了我的完整
現在該我上場,離開我的板凳
現在那個孬種走了,學著獨當一面
現在那個孬種走了,就帶著跟他的歷練
現在那個孬種走了,走到新的一頁
現在那個孬種走了,走了,走了……
當年要他當硬漢的嚴父,七年前中風臥病,曾經的大嗓門,現在氣切無法言語。呂士軒很長一段時間白天照顧爸爸,晚上四處兼差賺錢。他寫了一首歌贈給父親,放在專輯收場,叫做「超人回來了」──兒時眼中的父親是超人,現在輪到自己當超人,扛起照顧家人的責任。這父子和解的歌,讓許多人聽哭了:
有天超人突然倒下了,他不能再跟我吵架了
看他漸漸瘦了,臉皺了,才意識到擔子變重了……
勉強把自己塞進這大城市的隙縫
還在學著何時適合挺胸
但願將來能夠帶回家的也是個英雄
我對著他說:今天一切還好嗎?記得保持微笑別吵架
天黑了沒什麼好怕,超人回來了會把屋子都照亮
最近校園性別平等教育、同志教育的議題喧騰一時,我只想說:唯有教孩子尊重「不一樣」、尊重「少數」、開啟「多元」的意識,纔能消弭因為無知而生的偏見和仇恨。切莫讓一小群偏執的大人,綁架了一整代孩子們的未來。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