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戲院看侯季然導演的民歌紀錄片《四十年》對我來說著實是魔幻的經驗:從小熟悉的老家客廳,在大銀幕上通過鏡頭的推搖、特寫,細節纖毫畢露,我從未這樣凝視過那個自己從六歲住到三十三歲的家。
是啊,《四十年》的開頭和結束都在我的老家客廳,我是不可能客觀評價它的。
老家那個客廳,是家母陶曉清經常和當年才二十來歲的民歌手們籌劃演出、聚論天下事、分享創作的現場,堪稱「民歌運動」的「育成中心」,電影給了它許多鏡頭。民歌風潮正盛的七、八十年代之交,我還是小學生。同學偶爾聽說誰又到我家了,總是大驚小怪:「下次幫我跟蔡琴要簽名啦拜託啦」,搞得我很煩──我唯一一次鼓起勇氣要簽名,對象是李建復:他在《龍的傳人》黑膠唱片封面簽下「給馬世芳小朋友」,我覺得「小朋友」超不酷的,從此不再討簽名了。偶爾拗不過同學苦苦相逼,也一定鄭重聲明「不是我,是幫同學要的」。啊反正那些叔叔阿姨一天到晚在我們家客廳喝茶抽煙吃零食,大聲談笑,彈吉他唱歌,也沒有很希罕。
幾年後我長大了一些,聽了一堆西洋搖滾、民謠,再回溯自己童年以為聽熟了的「民歌」,才恍然大悟那些叔叔阿姨果真幹出了十分厲害的事情──他們當年一腔熱血寫的唱的歌,切切實實改變了台灣流行音樂這個行業,更深深影響了不只一代人青年文化的面目。
四十年過去,小學生已是中年大叔,當時的青年則邁入「準銀髮族」行列了。侯季然和我都生於七十年代初,他並不想拍一部服務「民歌世代懷舊心情」的電影:若要溫習去年「民歌四十」小巨蛋演唱會實況,DVD/BluRay都已經出版了,那已經是最佳的紀念品。他也不想拍一部充滿「大敘述」和各種陳腔濫調甚至歌功頌德的紀錄片,儘管那是最方便討巧的拍法。電影裡小巨蛋演唱會的場景幾乎都在舞台地板底下,往往歌者剛升上舞台,畫面就切換到別的故事去了。不只這樣,侯季然深深凝視的幾個「主角」:陶曉清、楊弦、胡德夫、吳楚楚、侯德健、李建復、邰肇玫、李宗盛、張炳輝......,我們看到的,也多半是他們走下舞台的日常模樣。這部紀錄片的眼神始終對準「後台」:演唱會的後台、人生的後台。
他挑了一條比較難的路,「深描」那一代人的故事。《四十年》獲選參加東京影展「亞洲未來」競賽單元,策展人石坂健治對台灣民歌一無所知,看了卻非常感動。對於這部電影,他的形容是「素直」──樸實、坦誠、直率、純粹。
陶曉清和李雙澤因為當年傳說「砸可樂瓶」的「淡江事件」而有了心結,1977年李雙澤在淡水海邊救人殉身,這個結在她心裡始終沒有鬆開,鬱鬱四十年,終於寫了一封信,和天上的李雙澤「和解」了。通過文字記述、舊友回憶、相片、歌曲、甚至當年海難的新聞影片,永遠二十八歲、「沒能在場」的李雙澤卻能貫串全片,非常搶戲。「民歌之父」楊弦信步走進舊金山的樂器行,客氣請教幾個問題,試彈幾下吉他,指法行雲流水,引得洋店員驚詫敬畏。1975年的「鄉愁四韻」搭上當代舊金山的街景,也是神來之筆。
片中的楊弦總是孤身一人,坐在一塵不染的廚房吃著極簡素的餐食。另一邊在台灣東岸行走的胡德夫,則總是有人在身邊招呼熱鬧著,巡菜市場,和族人聚餐,吃一大桌重油重鹹的飯菜。後來變成大老闆的吳楚楚仍在餐廳駐唱,下了台和捧場的友人喝紅酒。當年「木吉他合唱團」最菜的「小李」李宗盛現在是聲望崇隆的歌壇教父,在吉他作坊認真敲著一片片琴板,聽音辨聲。另一位團員張炳輝則因為家庭而早早告別歌壇,卻始終無法忘情音樂,如今戴上了助聽器,仍在教社區媽媽唱歌。邰肇玫不避諱讓攝影組拍她罹癌入院追蹤治療的實況,她籌辦個人小型演唱會,一面說怕自己太累會想吐,這大概是她唯一也是最後一場個唱,可是看到休息室門口貼著自己的名字,就高興得不得了。畫面穿梭在她二十年前「民歌二十」正值盛年登台的畫面,和十九歲跟同班同學施碧梧一起青澀彈唱「如果」的歷史影像──施碧梧離世已經五年了。
片中也有不少篇幅分給了「美麗島」和「龍的傳人」這兩首早已化為符號的歌。「美麗島」和楊祖珺、胡德夫顛沛的生命糾纏相連,「龍的傳人」對創作者侯德健和演唱人李建復來說,既是祝福也是詛咒。片中訪問人在北京的侯德健,這位以「禍頭子」自謂的才子,他拿起久沒彈的電吉他,悠悠唱起藍調味兒十足的「一顆小小的石頭」:
一顆小小的石頭
You're killing me wherever I go
曾經走過路的人
總忘不了那顆小小的石頭
這段即興的彈唱,可能是片中最讓我震撼的畫面。導演告訴我:觀眾多半看不出來,但當時侯德健焦慮症復發,連家門都沒法跨出一步。
全片最後一個鏡頭是李雙澤殉死的淡水興化店海邊,濤聲陣陣,荒煙蔓草之中矗著紀念的黑方石碑,刻著「唱自己的歌」五個大字,像是葬著一代青春的墳。
片尾播工作人員名單,搭著一幀幀民歌手青春盛開的照片,影院喇叭揚起鄭怡唱的「鷺鷥」,伴奏只有一台鋼琴,卻震撼非常,這是封存三十多年從未發行過的錄音。那年鄭怡二十一歲:
你可曾見我,在水天中佇立
你可曾見我,漫步在那小溪
陽光初現的清晨
你可曾見我展翅迎風,飛向晴空
你可曾見我在雲端追逐,和朝陽遊戲
飛向無窮的時空
這部電影的英文標題是Ode to Time,它真正的主角是「歲月」。侯季然溫情卻不濫情的凝視,終究避開了多年來關於「民歌」早已標籤化、符號化的慣有敘事,果真拍出了歲月和時代的深度。
(改寫自《財訊》專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