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老輩人的教養,雖則心嚮往之,眼下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毛筆字便是一例。寫就別提了,連欣賞的能耐都欠奉,比方草書就多半認不得。
父親畢生嗜字,能寫一手可以亂真的黃山谷,一幅《松風閣》他少說臨了上千遍。不過他從未逼我習字,甚至不曾教我讀帖。小學的家庭作業有書法一項,寫來寫去都是麻姑仙壇記和玄秘塔碑。父親偶爾技癢,偷偷拿我的作業簿去寫兩三個字,還故意寫得拙笨些,發還時若是老師硃圈了他的字,就高興得很。
父親教書、寫作,筆不離身。毛筆寫得好,硬筆字亦不含糊,幾十年筆耕,寫禿了好多支鋼筆。小學五年級,學校規定用鋼筆寫作業,父親從筆匣裡挑出一支棗紅桿的老派克給我。我哪裡識貨,筆尖幾次摔彎了又拗回來,愈寫筆劃愈粗,筆桿也啃得牙痕斑斑。後來上了中學,鋼筆就棄之不用了。
近年,寫字的機會愈來愈少。日常用筆的場合,往往只剩下快遞收據和信用卡簽單,寫來寫去,都是自己的名字。偶然翻到日本雜誌《趣味文具箱》,窮究考掘各門各派鋼筆流變、材質細節,歎為觀止,不禁心動。自忖沒有玩物喪志的本錢,東看西看,買了幾支入門款鋼筆,夠玩了:德國Lamy的七彩塑膠桿Safari便宜又好寫,用起來很輕鬆。碳纖維筆身的Lamy 2000,1966年的工業設計,半世紀後拿在手上依舊一派俐落的未來感。日本白金牌招牌款3776以富士山海拔高度命名,細尖專為豎寫漢字設計,前幾年出了改良款,氣密更佳,久置墨水亦不乾結。酒紅色半透明桿注上「山葡萄」深紫墨水,堪稱絕配。另一家日本名牌百樂復刻的軟尖筆Elabo,筆劃隨施力輕重而有粗細變化,能重現十九世紀西方人的沾水筆草書筆法,寫起漢字也另有奇趣。喔對了,我還把多年前買的那支Rotring Art Pen找了出來,桿尾細長如畫筆,削平的筆頭,能仿中古抄本寫哥德體。
講到墨水,那又是另一片深邃的天地。我愛上了百樂特調的「色彩雫」系列,光那手製的玻璃瓶和墨水的命名就美不勝收:霧雨、月夜、山栗、冬將軍......。
從此出門包包都裝著簿本和筆袋,時不時攤開來寫幾行字。
台北有一間筆迷必訪的文具小舖,離爸媽住處不遠。一日和父親聊起,纔知道他很早就和老闆混得很熟,還拿過幾支老筆去修理。唯獨父親最珍惜的那支,他捨不得修。那是一支1940年代二戰期間出品的派克Vacumatic,賽璐璐筆桿是金綠相疊的環紋。歷經多年摩挲,筆身刻字漫漶,半透明的筆桿已經變成暗沉的琥珀色 ,筆夾鬆動,上墨機制也不靈了。父親好些年沒用它,旋開筆蓋、蘸了墨水試寫幾個字,不愧是派克,歷經七十年,依然滑順好使。
據說這支筆是一位長輩所贈。它曾陪著原任主人打過抗戰、經歷國共內戰、一路顛沛渡海來台,最後輾轉交到了父親手上。父親後來拿這支筆寫過上百萬字的稿子,從青年寫到老年。父親對我說:這支筆,你要就拿去吧,我搖搖頭。
派克Vacumatic在1953年便停產了,但是流通量大,蒐藏者眾,市面上不難找到,價錢也不甚貴。然而,我並不覺得現在的自己配得上這樣一支筆。某些老輩人的教養,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重點從來都不是筆,而是拿筆的人。
(2013,寫給香港《號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