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莉‧高露第二張專輯《美好時刻》開場曲「優雅的女士」,也是專輯中最長的一首歌,全曲六分鐘,只有木吉他和以莉的嗓子,搭上畫龍點睛的和聲。極富藍調韻致的木吉他彈起,以莉緩緩唱著,帶你來到一個幾乎像走進宮崎駿作品的畫面:
山坡上一棟小矮房 / 一位優雅的女士
坐在沙發上,等待 / 那遲來的拜訪者
世界似乎早遺忘 / 她也已經不在乎
一隻貓從窗台經過 / 那些匆忙的過客
不願多停留,等待 / 是孤單的陪伴者
昨夜故事還沒說完 / 今晚有誰來陪伴
以莉的歌聲如此溫柔,如此安詳,聽到這裡,你可能以為這是一首小清新的田園牧歌,描述一位優雅閑居的獨身女士。她會在小矮房裡抱著貓,和偶爾到訪的來客優雅地喝下午茶吧?
然而以莉一路唱下去,溫潤的歌聲竟透出不祥的暗濤:
隱藏在樹林裡的幽魂啊 / 等著月光照亮返家的路
人們在夜裡安然入眠......
狂風暴雨曾吞蝕森林 / 小花被打落不再開
人們哼唱著安魂曲 / 她說不要忘記啊
這是命運的旋律 / 自由飛翔
回憶越來越模糊 / 害怕讓記憶沉默
人們不願多說 / 傷心的靈魂來過
琴鍵上隨意彈奏 / 留下未完成的歌曲
不對,這絕對不是什麼田園牧歌。這裡有驚心動魄的災厄、不堪回首的噩夢,那些傷痛的記憶,便是這位女士昂首直視的生命歷程。
你打開CD內頁,「優雅的女士」題詞「這首歌獻給高菊花女士」,整首歌並且附上了日文翻譯。高菊花是誰?
高菊花是高一生的長女。高一生又是誰?
高一生,族名「吾雍‧雅達烏猶卡那」,日本名「矢多一夫」,鄒族人,教育家、詩人、政治家、作曲家,曾是日治時代重點栽培的原住民菁英,善彈琴,極富古典音樂素養,並曾協助俄國學者編纂鄒族語典,曾任嘉義吳鳳鄉首任鄉長。白色恐怖時期,國民黨政府忌憚他在原住民社群的影響力,冠以叛亂罪逮捕下獄,於1954年槍決,時年46歲。
高菊花拿著父親遺下的歌譜和唱片,憑著幼時父親教他彈過的鋼琴自學音樂。為了扛起長女的責任賺錢養家,她曾踩著高跟鞋去美軍俱樂部駐唱,還曾登上第七艦隊的母艦表演。如今高菊花年事已高,回到嘉義達邦部落故居養老,歌裡提到的「山坡上一棟小矮房」,料想便是這小小的故居了。老人家衣著舉止仍然氣質極好,保留著日本時代的教養。她最流利的語言是日語,於是以莉‧高露把歌詞譯成日文,希望老人家也能看懂她致敬的心意。
2006年,還沒恢復族名的以莉‧高露,就以「小美」的名字錄唱高一生的遺作「長春花」、「狩獵歌」、「春之佐保姬」,當時她就去拜訪過高菊花,和老人家聊了很多。高菊花一生充滿壓抑和苦楚,父親被捕後曾遭抹黑為「貪汙的奸人」,全家人承擔污名與冤屈數十年。那些埋藏在歷史深處的殘酷和悲哀深深震撼了以莉,得再等上幾年,她才有辦法把心緒沉澱下來,寫成一首極其溫柔的歌。
以莉的丈夫,也是她的製作人兼錄音師陳冠宇告訴我:《美好時刻》整張專輯將近完工的時候,惟獨「優雅的女士」總覺得還缺一點什麼,遲遲無法收尾。有一天晚上,冠宇和以莉夫妻為南澳當地音樂人辦了場小型演出,有人帶了一位日本朋友來聽。現場氣氛很好,這位日本朋友禮貌地問:我也可以一起jam嗎?當然!於是他拿起吉他加入演奏,甫一出手,眾人莫不驚呆,簡直神人下凡。原來他名叫
菊田俊介,是名聞世界的超級樂手,曾和B.B. King、Buddy Guy、Robert Cray、Otis Rush、James Cotton……等等一狗票藍調大師同台演出,也是藍調女王Koko Taylor的樂隊班底。
更意外的是,菊田俊介來過台灣演出,聽過以莉的歌,非常喜歡。他問以莉:是否有這個榮幸和她一起合作錄音?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就這樣,菊田變成了「優雅的女士」這首歌唯一的樂手,也是整首歌的編曲人。他爐火純青的藍調吉他、以莉那千金不換的好嗓子,再加上台灣流行樂壇和聲界的「大神級老師」李昀陵極節制亦極漂亮的伴唱,這首歌終於有了最最完美的面目。
「優雅的女士」像一幅緩緩展開的長卷。以莉的唱詞和菊田細膩的吉他展開對話,故事一幕幕走著,靜水深流,從從容容,巨大的哀傷慢慢化開,終於獲得療癒與撫慰。歌至末尾,以莉唱出多少年來我所聽過最溫柔、也最強悍的句子:
優雅的女士揮揮手
這夢魘般的過去
她從不曾低頭
(欲購《美好時刻》簽名版專輯,請洽>>>
這個鏈結。)
(寫給《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