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我選出一張整年聽過最「舒服」的專輯,我腦中將立刻自動播放原住民歌手
以莉‧高露 的創作專輯
《輕快的生活》 。以莉
‧ 高露,以前我們叫她「小美」,你或許在「野火樂集」的合輯和演出現場聽過她的歌聲。台上的她神色總有幾分羞澀,彷彿對自己的才華不大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輕快的生活》錄唱編奏都極細膩,卻無一絲匠氣,鬆活自在,挾帶著一縷縷雨水和莊稼的味道,她的才華總算找到了妥適安放的地方。以莉
‧ 高露的歌貌似清淺,實則潭深千尺。唱歌好聽的人多得是,但能像她這樣不張揚不造作地唱,又正好觸動你內心最深最柔軟那塊地方,放眼望去,並沒有幾個歌手能做到。這張debut來得有點兒遲,但這幾年的等待完全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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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要的不只是「聽起來舒服」的音樂,願意接受一點兒挑戰,那麼我誠心推薦你聽一聽
陳昇 去年主導的兩張唱片:
「新寶島康樂隊」 的
《腳開開》 和他的「流浪系列」第二輯
《家在北極村》 。這兩張專輯在早已崩盤的台灣唱片市場恐怕尋覓不到太多知音,可堪痛惜──年輕人對中年人的創作音樂大抵沒什麼興趣(儘管他們瘋魔的那些青春偶像,幕後操盤手幾乎也都是四五十歲的大叔),而照理說應當要懂得這些作品妙處的略經世故的聽眾,則多半早已不買唱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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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新寶島」重建陳昇、阿煜和阿Von的鐵三角陣容,做出來的音樂和現場演出同樣老辣無雙。《家在北極村》則是一張底色沈鬱的抒情專輯,先不說嘉賓劉若英、郁可唯的漂亮表現,光憑陳昇和左小祖咒合作的幾首歌,創造海峽兩岸絕無僅有的,能把歌唱得如此「走調」卻又如此迷人的男聲搭檔,這張專輯就值得紀念。
當陳昇的同輩人紛紛變成懷舊的招牌或者故紙堆裡蒙塵的舊聞,他依舊在做著誰也不討好的音樂,無視時俗,有時牢騷滿腹,有時突梯挖苦,有時又抒情傷感得一塌糊塗。世人往往以為陳昇是個散漫隨興的音樂人,殊不知他對音樂這門手藝,始終都有極其明晰的紀律和自覺,沒有那樣的內力,不可能做出這樣「無入而不自得」的音樂。他是那一輩創作歌手碩果僅存的,每張唱片仍能逼你苦思、逼你招架、逼你跨出「安全界線」的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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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左小祖咒 ,這位歌聲極其難聽的中國搖滾怪傑,這年發行了《廟會之旅 II》 專輯,台灣市面很難找到,此間知音寥寥可數。假如你以為陳昇的歌喉已是歌手「出格」的極限,左小祖咒那幾乎「沒有一個音唱在點上」的歌喉恐怕會令你在十秒內崩潰。然而左小祖咒不僅在近年成為對岸文化人追捧的超級巨星,《廟會之旅 II》更在去年橫掃對岸各大媒體,一連拿下了五六座音樂獎。面對他的作品,我的建議是忘記流行音樂,把它當成行為藝術或者概念藝術。而你若忽略他的歌聲(這很難,我知道)、只聽音樂,你當發現他的唱片編曲錄音都極為厲害。 左小祖咒這張唱片裡唯一不由他本人演唱的歌,是我過去一年......不,過去二十年來聽過最最震撼的抗議歌曲:「我的兒子叫錢雲會」 。錢雲會是浙江樂清市轄下一位村長,為了土地徵收爭議屢次代表村民「上訪」,2010年底被貨車輾死,真相被湮滅,新聞被封鎖,對外吐露情節的村民遭拘禁刑求。這首歌是村子裡錄下的錢雲會八十一歲的父親哀哭吟唱的牽亡歌,配上了木吉他和口琴。歌詞句句都在滴血:「英明偉大的共產黨萬歲 / 樂清市發動鎮壓村民唉 / 我的兒子冤仇無邊啊 / 死啦去遞京狀唉 / 閻王殿啊遞京狀 / 我死了去閻王殿呀遞京狀唉......」 。這首歌像乍然濺上臉的鮮血,任何「賞析」都成了僭越與褻瀆。它竟能在對岸公然發行,或許只能歸功於審查機關的疏忽。這首歌是過去一年我聽到最不「舒服」的歌,實在不能多聽。而每次聽它,都讓我慶幸自己生在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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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以為不可能的事在2011年發生:Bob Dylan真的來了台灣,我在他唱Tryin' to Get to Heaven時流了淚──講到這個,去年看了三十幾場演出,最深的體會是年歲愈長,「淚點」愈低:在小巨蛋看莫文蔚安可唱洪一峰「思慕的人」流淚,在國際會議中心看陳志遠紀念演唱會鍾興民敬謹編曲指揮的大師名作組曲流淚,在中山堂看周雲蓬唱文革冤死者林昭故事的「媽媽,誰也別想找到她」流淚,在Lagacy Taipei看亂彈阿翔全場歌迷大合唱「走馬燈」流淚,歲末跨年夜看陳昇唱「不再讓你孤單」流淚......。 台北確實是漢語文化圈的流行音樂之都,我衷心慶幸能在這座城市保有在歌聲中感動哭泣的能力。 (寫給《財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