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中秋節前一天,在北京聽民謠歌手周雲蓬、小河唱歌。盲歌手周雲蓬是當今「中國新民謠」動見觀瞻的指標人物,小河則是搞團出身,曾是厲害的獨立搖滾樂隊「美好藥店」團長。他倆是相知多年的哥們兒,經常一起演出。我這幾年反覆聽他們的唱片、上網找演出實況看,神往已久。這天,我總算親眼看到了他們的表演。
舞台搭在草坪上,圍著幾幢樣式雅緻的西式樓房。這裡是北京城的心臟地帶,地處天安門廣場東南角,北臨東交民巷,曾是清末民初的美國公使館。1900年庚子拳亂,義和團曾經圍攻這個聚集洋人的街區,燒掉了比奧荷義四國使館。此後歷經辛亥革命、對日抗戰、國共內戰、文革,街區地貌屢遭破壞,東交民巷一度更名「反帝路」,洋人蓋的樓房亦被目為帝國主義侵略象徵,被紅衛兵砸拆。但那些暴力的攻擊,恐怕遠遠比不上後來城市發展的威力:1980年代以降,許多老使館都因道路拓寬與都市更新被拆了個精光。這幾棟1903年蓋的舊美國使館樓房倒是幸運逃過劫難,修葺裝潢之後,如今是北京最高檔的藝廊。
老周和小河一人一把木吉他,中間的矮几擺著兩隻紙杯、一瓶女兒紅──老周本籍遼寧,這些年雲遊四海,去年決定在江南的紹興落戶安家。他總說:他是為了黃酒而決定在紹興住下的。初秋雨後的北京已有涼意,我坐在徐徐的風裡,讓琴聲與歌詩像海浪一樣層層撲上來。腦中縈繞不去的竟是上午參加的一場講座,一位大學生懇切而焦慮的提問。
那是出版社舉辦的系列論壇活動之一。早上九點半的活動,天沒亮就有幾百人排隊等領入場券,人龍一路排到了隔壁北京公安局門口。畢竟是京畿重地,連武警同志都被驚動,頻頻探問排隊者這是在瘋什麼。我參與的那場座談,主題是「民國」──這幾年彼岸文化圈有所謂「民國熱」,重新認識1949年之前的文人群體經歷,重新評價「民國時代」政治、社會、文化種種,做出許多迥異於共黨制式說法的「翻案文章」,自然不乏「借古諷今」的議論。「民國範兒」甚至成為此間文人最高級的恭維之辭(『範兒』即氣場、作派之謂),意指很有啟蒙時代知識分子的學養與氣度。所謂「民國熱」,對彼岸知青來說也算一場「大補課」。對照此岸「民國百年」,官家主導的那些貧乏而尷尬的活動且先不提,民間自發的論述亦十分冷清。顯然各自面對「民國」這件影響至大的歷史現實,兩岸文化人的好奇與焦慮並不在同一座天平上。
我不無心虛地和德高望重的學者、作家、媒體人一塊兒坐在台上,底下黑壓壓幾百人,放眼望去,幾乎都是二十郎當的青年。輪到發問互動的段落,眾人爭相舉手(我在台灣講演可謂多矣,通常年輕人不好意思公開提問,總在最後散場了纔私下跑來問兩句),那個接下麥克風的年輕人站在最遠的後排,看不清面目,聲音卻中氣十足:
「請問追求自由、平等、博愛的道路,應當往何處走?」
我忘記這問題是哪位賢達接下,也忘了他的回答(我很早便明白:愈簡單的問題答案往往愈複雜,反之亦然)。而我腦中確實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浮出這樣的句式與意象。讓我震動的是那青年人的誠懇和焦躁。彷彿再不給他一張奔向自由平等博愛之路的單程車票,他就要發瘋、要爆炸了。
周雲蓬的歌也引過美國「垮掉一代」詩壇祭酒艾倫金士堡(Allen Ginsberg)的名句:
「我看到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毀於瘋狂」
在草坪圍繞的舞台上,老周即興把這句唱白延伸改編,融入時事,讓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不僅毀於瘋狂,亦可毀於車禍、沉船、毒牛奶、假新聞......。演出接近尾聲時,老周說:今天是911恐怖攻擊十周年,讓我唱一首融合了宗教的和諧之歌吧。然後他倆唱起一首即興的歌謠,從「哈里路亞」到穆斯林禱辭到梵唱,再接到「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這句來自「國際歌」的曾經唱遍共產國際的咒語,「六四」之後竟遭禁唱。然後兩人用漂亮極了的和聲,唱起「茉莉花」。老周在唱到第二遍時改了詞:
好一朵美麗的敏感詞
好一朵美麗的敏感詞
芬芳美麗滿枝枒
又香又白人人誇
讓我來把你摘下
只怕沒人敢拿......
在一個因為「茉莉花革命」事涉敏感而把「茉莉花」三字列為「敏感詞」、在網路上強加屏蔽的國家,這段唱詞引來的歡呼與掌聲,足以傳到幾百米外的天安門廣場。
而我仍然在想著那個滿心「自由平等博愛」的大孩子。
我想起自己的十八九歲,社會正滿漲著「後解嚴」的興奮與緊張。我亦曾和同樣年輕愚騃的友朋激切論辯家國大我,亦曾期待尋得《九陽真經》,一舉解決所有問題。當年我必然也向尊敬的前輩提過類似的發問,然而現在我已漸漸明白:重點從來都不是如何獲取「通關密語」,而是聽懂自己的問題。
一群群年輕人聚在草坪上,或站或坐或臥,聚精會神聽著歌,彷彿那音樂埋伏著啟蒙的咒語。我想著自己在他們那個年紀提過的問題,不禁感到了久違的惶惑。
(2011年9月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