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申:我很喜歡許鞍華導演的電影。
不敢說是粉絲或影迷,因為還未看過全部作品。我膽小,不敢看《瘋劫》、《幽靈人間》和《天水圍的夜與霧》。從小不知哪來的資訊,知道她特別關心弱勢社群。每次在收音機聽到政府以越南話錄製的宣傳聲帶響起「不漏洞拉」,就會記起許鞍華。也許因為當年港英政府對越南難民政策的改變,媒體重提由許鞍華執導的「越南三部曲」電影表達出對難民遭遇的同情。
記憶中第一齣看得懂而又喜歡的,是從金獅影視租借回家的《上海假期》。故事是關於午馬和黃坤玄飾演兩爺孫之間中西文化和世代不同的矛盾,場景都是九十年代初的上海。小小年紀的我,對電影觸及的身份困惑很有共鳴。後來才知道,那作品已經是許鞍華導演的第一個十年低潮期的末段。幾年後,也是我的中學時期,許鞍華導演繼《投奔怒海》憑《女人四十》再次得到金像奬最佳導演。《女人四十》談的是長者腦退化,在當年鮮有人關注,甚至以之為電影題材。這齣電影,更確立許鞍華在我心目中人文關懷的印象。
媒體和影評都以「女性角度」去剖析許鞍華作品獨到的細膩,我總是懷疑。《好好拍電影》裡看到的許鞍華,比「女性電影導演」豐富得多。許鞍華很「男人」:她抽煙很兇、會抬起腿擱在座椅上、看景時爬梯、拍攝時一手一把泥利落地抹在演員身上。許鞍華很「女人」,她在意自己的外貌、在片場發脾氣時很少女、會在意手臂因年齡而來的皺紋。許鞍華之所以是許鞍華,全因她對電影的執著、對文學的熱愛、對身份的追尋、對社會的關注、對香港的愛。
影片開初交代許鞍華的成長,與許鞍華和崔允信合導於1997前的自傳式紀錄片《去日苦多》相若。即使讀過關於許鞍華的專訪和相關報導,仍看得很愉快。因為導演用上出色的動畫和配樂,節奏明快地交代許鞍華的血緣、成長於澳門和香港的片段、與母親的關係,同時穿插著許鞍華早年的作品,交代出電影、文學和身份如何影響著許鞍華的創作。
這不僅是一齣關於許鞍華導演的紀錄片,更是關於香港電影,以至香港社會的紀錄。《好好拍電影》讓觀眾看到許鞍華的電影,不單單是她個人的,而是屬於香港這個城市。許鞍華在片中表示,要拍香港的景色,再不拍就沒了。這套紀錄片,也跟隨著許鞍華的腳步,把這幾年的香港景色紀錄下來:不管是在新界郊區拍攝《明月幾時有》的場景、還是重回天水圍細訴昔拍攝《天水圍的日與夜》和《天水圍的夜與霧》的故事、許鞍華走到屋村街市找中醫調理身體、在深水埗街頭踱步觀察、與母親由家出門去看醫生、在茶餐廳吃她最愛的菠蘿包。許鞍華一直在乎這個城市的人和事,不管是過客身份如越南難民、以外來人身份而為香港低下階層爭取公義的意大利籍神父、還是在抗日時期的小人物。這一份「在乎」,令到她的資料搜集充足。她也在《好好拍電影》中提到,每次資料搜集都是學習的過程。正是因為對事件和人物的鍥而不捨,她的電影題材視野廣闊,對人物的刻劃立體。
影片更多一點提到的,是許鞍華的風骨。導演借影圈中人的言詞,說明在港產片盛行的當年,許鞍華未有加入電影公司,也未有屈就於商業電影市場。即使號稱要拍「商業電影」,還是堅持言之有物。在片末,許鞍華在內地宣傳《明月幾時有》,為著受訪時不按要求(或是「建議」)談到電影以外關乎香港的話題,而與宣傳人員斡旋。這一切,可能要多得她的大學同窗詹德隆。在《好好拍電影》裡,她重提舊事,詹德隆當年建議她別要靠裙帶關係,要靠實力闖;也可能是如她所言,她滿腦子都是電影,專注得不在意市場、在宣傳的場合就只談電影,她要說的,已經通過電影表達。
詹德隆說她的電影總是關於失敗者小人物的故事,她卻笑說以為自己很陽光,電影都是在小人物黑暗的困境中有一點光。許鞍華導演本人也說不上是一帆風順,她也明言大家知道她的經濟算不上好,能數算得出的低潮至少有兩個。但這一切沒有動搖她,反之,正因為這些經歷,令她每次都以「最後一次」的態度,全情投入去完成電影。也許她的電影,都有一種夫子自道:哪怕環境多困難,懷抱希望為著所愛豁出去,盼望能堅持到柳暗花明的一天。
感謝導演的紀錄,讓許鞍華為我們示範愛,不管是電影還是香港。這份愛裡,有不顧一切、堅持、執著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