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捷若游魚(一)

且說雲青凋幼時和李秋瞳分開後，被那古怪的藍衣少年帶到一座山谷。

谷底四面環山，中央是一面大湖。湖面清澈如鏡，能映照出地勢迴環的蒼翠群山，天光雲影籠罩其上，微風拂過，山谷四周瀰漫起一陣煙霧裊裊，有如縹緲仙境。雲青凋從未見過如此景色，一時呆了，便再也顧不上害怕。

初被擄來，雲青凋起先是抗拒的，但他表面上似乎一向逆來順受，在他輾轉流落到各種不同的境況時，他不上幾天便能安然處之，並不被環境的未知因子所擾。至少，這裡的環境比起當時受困於人口販子惡臭的地窖中，已是大好了。於是，他悠然地欣賞起這座山谷裡恍如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

並非他不擔憂李秋瞳接下來的處境，也並非他不再掛念失散的哥哥「雲非」，而是因為他現在無能為力。若想離開這座山谷，可能還得看藍衣少年的心情，因此他想先觀察，藍衣少年帶他來此，究竟要做什麼。

藍衣少年起先也不告訴他自己是什麼身分，叫什麼名字，他一把他拎進來，便直接扔在谷底的大湖邊，命令他將全身和身上的衣物清洗一番，以免髒了他的地盤，隨後又把他帶進一個山洞中，再來，他便雙腿一盤，坐在他身邊，閉眼開始調息，不再搭理他。

看來，這個藍衣少年似乎獨居於此很久了。他為什麼不住在市集中的房子裡呢，偏要住在這杳無人煙的荒山中？幼小的雲青凋眨眨眼，看著打坐中的藍衣少年，心裡不由得對他生出一絲好奇。然而再好奇，他也不會主動同藍衣少年說一句話。

洞內已升起火，正烘烤著雲青凋脫下來僅存唯一的一套衣褲，火光明亮，正好可以環顧四周。這個山洞內部很空曠，空間很大，有如一間格局不大的民房。裡面還算乾淨，有一張床，還有一張桌子，及若干家具。而雲青凋此時，就被扔在這張床上，藍衣少年便盤坐在他身邊。

雲青凋感到飢餓，可是他不同藍衣少年討要吃食，而是自己從床上爬了起來，準備走出洞外尋找食物。藍衣少年還是一動不動地盤坐在床上，雲青凋不確定他會不會發現自己，便披上床單裹住赤裸的身體，偷溜出去。可是來到洞外後，他開始犯難了。這野外到底有什麼是可以吃的呀？沒有野果可以採摘，他幼小而缺乏見聞的腦子裡，也不存在如何辨認野菜還是野草的知識可以搜尋，因此他在外邊徒勞地摸索了一會兒，便緩步朝大湖走去。

面對這種問題來臨的處境，他向來也不會真的著急，只是他現在又餓又睏，在人口販子的地窖中時，從來都吃不飽，如今被折騰著來到這裡，若再不進食，他想他可能就真的要餓死了。忽然間，他有些想念李秋瞳剛與他被關在一處時，她所帶來的糖果滋味。更小的時候，他不是沒有吃過糖，而是娘親工作辛苦，缺少這種買糖給孩子吃的閒情逸致，再兼之娘親經常阮囊羞澀，因此他和哥哥能吃糖的次數可說是少之又少。

李秋瞳當時拿出來的糖果可好吃了！聽她說，那些糖果是她和她的兄弟們去欣賞花燈節目時買來的，花燈節目多麼熱鬧精彩，李秋瞳那時對他說得眉飛色舞，連他平淡無波的小臉上都不禁要流露一絲羨慕。可從前他沒有機會欣賞那等熱鬧場景，如今更不可能，而往後，他的生命怕是也將繼續沉寂下去了。

雲青凋並非是個從小便容易傷感的孩子，因此即便日後茫然不可知，更可能毫無機會觀看世間繁華盛大的局面，他也不覺得如何難過，只是對李秋瞳感到一絲憐憫；李秋瞳看來是個生長在幸福家庭的孩子，生活過得不錯，經常有吃有玩，有熱鬧可以觀賞，而那時她卻無故被人口販子抓來，從今以後，也不知她的命運將會如何？她是否已從人口販子那座地窖中逃出？若真逃出了，她是否已找到爹娘和兄弟們？

突然間，胸腹一痛，雲青凋不由得渾身一軟，趴倒在大湖邊，吐出一口血，他這才感覺，他那時遭人口販子們毒打，內傷根本還未痊癒，藍衣少年當時只是為他緩解疼痛而已，並未治好他。他想洗漱一番，清除口中的血腥味，於是他掙扎著爬向湖面。然而他剛一看見湖水中的倒影，便驚嚇地大叫出聲。

「啊~啊~」

藍衣少年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悄無聲息，正一臉玩味地瞧著他們兩個在水中的倒影。

雲青凋驚詫地轉回身，雙掌撐地，整個人直向後退，差點就要墜入湖中，藍衣少年原本感興味的臉不由一變色，立刻伸出一手將他撈了回來。雲青凋登時跌坐在藍衣少年面前的地上，滿臉防備地瞪著他，身上的白布快散了，他趕緊將它拉好，免得渾身光溜溜的樣子被瞧見了。藍衣少年見狀，不禁嘴角一勾，愉快地笑了起來。

「明明看你是個冷靜的孩子，怎麼這回又這樣一驚一咋呀？」藍衣少年蹲下身來，讓自己的視線與雲青凋齊平，他臉上的笑就像因為看到一隻好玩的小動物而非常愉悅。

「你到底想做什麼？」雲青凋冷冷地問道。心下卻不由得腹誹，為什麼一驚一咋？你要這樣悄然無聲地出現在人身後，誰不會被嚇到？如此近距離地一看，雲青凋赫然發現，藍衣少年不光五官俊俏，膚色光潔白皙，他的雙瞳竟然是金色的！小時候他聽娘親說過，這世上有一些與我們不同民族的人群，他們的瞳色與我們不同，可是這個藍衣少年面貌看起來並非外族，為何卻有不同於他和一般人的金瞳？此外，藍衣少年額上，也有一條與他相同的深紅色印記，這太令雲青凋吃驚了！

「你怎麼啦？為什麼這樣看著我？」藍衣少年見雲青凋驚訝地瞪著自己的臉呆住了，於是歪了歪腦袋，疑惑地笑問道，他的嗓音清亮，帶著戲謔。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抓我來這裡？」雲青凋見藍衣少年的臉靠近，便不由自主地後退，漆黑的大眼中仍滿是戒備。

藍衣少年聳聳肩，攤手道：「你不也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那我為什麼要先說？」雲青凋一愣，隨即惱怒道：「你……明明是你先不懷好意，擄人到這莫名其妙的地方來，現在倒變成我要先跟你報上名字了？這世上怎麼有你這樣無理的人？」

「我？不懷好意？」似乎沒料到雲青凋會如此說話，輪到藍衣少年詫異了。

「難道不是嗎？」雲青凋不悅地哼道。此時他已沐浴過，一張柔嫩的小臉恢復潔淨無瑕的面貌，一副又是氣惱又是無措的小模樣，看著好不可愛，藍衣少年頓時笑得更開懷了。「行！你怎麼說我都行！我先治療你的內傷吧，回頭我再告訴你！」

藍衣少年說著，便不由分說地拎起雲青凋的後領，像提著一隻動物小崽一般，雲青凋完全反抗不了，便又被他抓回山洞中了。「真該幫你準備一套衣服的，你看你，把我的床單弄髒了。」藍衣少年一邊抱怨著，一邊把已經烤乾的雲青凋的小件衣物丟還給他，命令他穿上。

藍衣少年為雲青凋治了內傷，他讓雲青凋躺好，便以手在雲青凋身上揉撫一番。雲青凋不解那是什麼手法，只覺得又是一股暖流注入身體，在體內四處游動，暖流所到之處，便好似沖開了傷處的滯澀，讓他又是舒服又是痛苦，小小的眉頭不由得又凝了起來。藍衣少年一會兒便讓他坐起身，又在他背上一拍，雲青凋便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瘀血。「好了，我再煎一副藥，你喝下就沒事了。」藍衣少年說著，便起身去忙活了。

雲青凋看著自己吐出的一口血，驚呆了，他本以為藍衣少年在傷害他的身體，把他打吐血了，可是再動了動，卻發現胸腹間的疼痛似乎已然好了大半，他終於相信藍衣少年並未對他帶著惡意，只是他還是很疑惑，藍衣少年究竟擄他回來做什麼？又為什麼要幫他？

藍衣少年在山洞中升火，煮了一鍋肉湯，雖然沒有調味，但香氣四溢，雲青凋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肉，可他餓壞了，什麼也顧不上了，便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他的吃相終於不再優雅，狼狽的模樣惹得藍衣少年又是對他好一頓嘲笑。

用餐之間，藍衣少年說道：「我呢！其實也沒想對你幹嘛，就是一個人待著悶了，溜出去人間耍耍，才剛到一座山林，就遇到你。你呢！長得這麼可愛，脾氣又對我胃口，我很喜歡！所以我想要你陪我玩，就把你帶來這兒了。怎麼？你不信啊？」說到後來，藍衣少年望著雲青凋狐疑的神色，便歪頭問他。

人間？怎麼會用到這種詞？難道藍衣少年自己不是人？雲青凋雖驚疑著，但還是平靜地道：「也沒什麼不信。就算你說的不是真的，我又能怎樣？」藍衣少年聽了，哈哈一笑：「說得好！我就喜歡你這脾氣！我說完了，換你說！」

雲青凋一愣：「什麼？」藍衣少年挑眉道：「換你說說你自己啊！你說，你為什麼會被一群男人暴打？」雲青凋低下頭，似是很不想再回憶起那時發生的可怕之事，但藍衣少年並不妥協，一直緊盯著他等他答話，而他也有事想要問藍衣少年，既然藍衣少年明擺著是交換訊息的意思，於是他頓了頓，又開口道：「我……在街上流浪，我在找我哥，結果被人口販子抓走了。我好不容易逃出來，但是他們又要把我帶回去，我不想再被抓回去，所以就……接下來你都看到了。」

「可以啊！你居然有本事逃出去，我果然沒看錯你，你真的很聰明！你再說說，你怎麼逃出去的？」藍衣少年此時對他露出又驚訝又讚許的眼神，笑咪咪地問道。於是雲青凋如實回答：「那是小姊姊的計策。她計畫讓我裝病，這樣就會被送出去求醫，然後到大城鎮時便可高聲呼救引來人群，如此便有機會找到人回去救小姊姊和其他被抓的小孩。可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打算把我丟在深山野林，並沒有要去城鎮求醫。」

藍衣少年吹了聲口哨，滿臉譏嘲。「哟~計畫失算啦！如果我沒出現，你能怎麼辦呢？所以你是不是該感謝我啊？」雲青凋見他這副強者睥睨弱者的姿態，心下甚是不忿，他只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更無力救助他人，於是他不屑地道：「我為什麼要感謝你？你把我擄來這裡，跟那些人口販子的行徑沒什麼兩樣！」是呀！藍衣少年可以算是救了他，但他有必要因為自己能力好，又施恩予人，就要這樣讓人不自在嗎？

「嘿~你這小子！脾氣可真強啊！看你長得這麼可愛，可這說話口氣真叫人不舒服！」藍衣少年原本戲謔的一雙笑眼中，忽然閃現寒光，似是要惱羞成怒了，雲青凋見可能真惹惱了他，內心竟不由得有一絲恐慌，但他還是強裝鎮靜地道：「隨意吧！我是你救回來的，你現在要弄死我，我也沒辦法反抗！」

藍衣少年頓時冷冷地道：「我說你這小孩怎麼回事？當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這個時候不是要對我感恩戴德嗎？」然而雲青凋也不甘示弱地回應道：「我娘說了，對別人的幫助切勿忘記，要心存感謝，但若你想以此來要脅我，甚至迫使我對你屈服，那是絕計不可能的，要嘛你就再弄死我。」藍衣少年呵呵一笑，笑聲中不帶一絲善意：「你……就真的可以因為要反抗我而隨便死嗎？你不想找你哥哥了？不想救小姊姊了？」

雲青凋一愣，竟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對吧？隨隨便便就可以去死？等你真的無牽無掛，沒有什麼重要的人和事需要你的時候，再來說這種話吧！否則你就只是意氣用事，懦弱、無能！」藍衣少年說到後來，面上的鄙夷之色更甚，那看雲青凋的眼神中，似是更帶有對他言語的天真、愚蠢的嘲諷。

雲青凋不禁又呆了呆，憋了好半晌，終於開口問出他一開始就最想問的問題：「你……為什麼不順便把小姊姊也帶來？」藍衣少年一愕，竟「噗哧」一笑道：「你說那高個兒女孩呀？我對她沒興趣呀！」他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似的，語尾都上揚了起來。雲青凋登時一陣氣結。「你……」

「怎樣？」藍衣少年挑眉，臉上又恢復了之前感興味的笑容。「你知不知道……小姊姊就這樣流落在外，她可能會再被壞人擄去？你既然救了我，為什麼不順手幫幫她？」雲青凋臉上神情雖然不忿，但語氣上總算軟了下來，他可算是有幾分求藍衣少年再去救李秋瞳的意味了。沒料到藍衣少年竟然一臉不在乎地道：「我只照自己的喜惡行事，沒興趣的人和事，我從來不插手。我可不是什麼大好人，才沒那種善心。你當我這裡是托孤處嗎？什麼樣的孩子都要我救？」雲青凋聽了，終於放棄了對藍衣少年的唯一一點期待。他也冷冷地道：「那倒也是。你這人……看起來就沒什麼好心腸……」藍衣少年對他輕蔑一笑，不再答話。

飯後，藍衣少年熬了一碗藥讓雲青凋喝下。他讓他待在洞內的石床上，對他命令道：「睡吧！別想打什麼逃跑的主意，這座山谷如果沒有我的意願，你是出不去的。」言畢，洞內火光一滅，山洞中便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