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6年5月
我學韓文的歷程很長,一開始在大學進修推廣部學習,工作以後開始自學,從初級往中級的路上不斷卡關,決定下重本請韓文家教幫忙。那時我在網上徵人,請到當時在台大中文系念碩班的韓國留學生K來教我,固定每周上一次課。
K大我一歲,憑著自高中以來對中文的熱情,曾在南京當過交換學生的她申請到台大念書,中文程度相當好。她說話聲音總是輕輕柔柔的,人也很客氣。她同時在補習班教課,常常帶一些免費教材給我,讓我受寵若驚。我問過她的研究主題是什麼,一聽說她在研究唐代文學,文言文早就忘光的我立刻甘拜下風。家教課程在考韓檢的前一周就結束了,後來我把如願考到四級的消息告訴K,她還執意要請我吃飯慶祝。
K聽說我車禍的事,一直說等我身體好點之後要約我出來聊聊天,最後我們在台大附近的老牌咖啡店見面。之前只聽她說身體狀況不佳,沒主動提起是什麼問題,我也不便細問。直到和她見面之後,平常溫婉形象的她動作變得相當緩慢,語速也比之前更慢,甚至有種笨拙的感覺,很明顯不太對勁。
她堅持要請我喝咖啡,於是我們在咖啡店二樓的雙人座入座。我感覺得出來,她不是純粹關心我才找我出來的。我啜了一口黑咖啡,觀察狹小但充滿咖啡香氣的空間。台北有很多這種老咖啡店,我還是第一次踏進來,K搞不好比我還懂台北。
她緩緩說出自己生病的事,向我致歉她行為上的不諧調感是吃藥的副作用。她被診斷出多重人格障礙,每天腦袋轉得飛快,完全無法休息,必須吃藥才能讓腦袋不要轉這麼快,於是現在便活在慢動作的世界。她找我出來其實是想拜託我寫封信給學校,因為生病的關係沒能準時交出論文,她被退學了,希望我可以寫信給台大求情。
以前讀過《24個比利》、《第五位莎莉》等有關多重人格的書籍,多重人格障礙又稱解離性身份障礙,大腦想逃避兒時遭遇的重大打擊而解離成多個人格以保護自己,不同人格會趁主人格控制力弱的時候溜出來,把原人格的時間偷走,這就是腦袋無法休息的原因。小說裡的治療方式是讓各個人格知道彼此存在,讓其中一個人格主導融合,輔以吃藥治療。因為吃藥和融合的副作用,沉睡時間變得很長,或有注意力不集中的狀況。這是一段痛苦且需要意志力的過程,若有家人在旁照護是最好的。
我問K有沒有回韓國的打算,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在韓國要是看精神科的事情被知道了,一定會用異樣眼光看她。她希望可以繼續留在台灣,目前工作的韓語補習班可以幫她開工作簽證,但她還是希望可以復學。
她的狀況我很同情,同時也對她說的話存疑。多重人格裡通常會有攻擊性人格做為保護者,也可能有說謊成性但外向活潑的人格負責應付這個複雜世界。像我這種小卒幫她寫信給台大有什麼用?但是不寫的話她又會執著地不斷要求我,甚至騷擾我也不一定。我評估後覺得還算舉手之勞,回家幫她寫了封電子郵件給台大,並應K要求同時寄郵件副本給她。台大回信給我,表示一切都按程序進行,無法保留K的學籍。這個結果其實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觀察到K的臉書上開始出現許多奇怪發言,用英語、中文、韓文開始謾罵所有假想敵,被罵的對象除了她認為的競爭者、台大教授及同學之外,她還要韓國總統和那些政客為她負責。接著她在臉書上註冊好幾個分身,為自己的留言瘋狂按讚,在沒去過的地方打卡、改變婚姻狀態。接下來她不斷重覆翻拍自己的舊照片,標註不相關的人,要這些人站出來為她發聲。我也被標註好幾次,最後不勝其擾只能封鎖她。
她回國後狀況似乎沒有比較好,依舊瘋狂地用不知所以又憤世嫉俗的言語洗版臉書版面,在我眼中,這可能是她向這個世界求救的方法,只是讓人避之為恐不及。我想起那個親手做卡片送我,說話輕柔個性內向的女孩,現在正為自己大腦超速運轉受罪。我不願想像她為什麼會走到如此境地,只敢猜想是求學過程中給自己太大壓力始然。
當時家教試教時,我挑了一篇韓文時事報導請K指導,新聞內容有點獵奇。2011年,首爾發生了一件
弒母命案。一名高中生在母親的高壓教育之下偽造成績單數年,擔心母親在家長懇談會上發現自己偽造成績單,在恐懼之下用菜刀殺死自己的母親,並將屍體藏匿家中8個月,直到離家5年的父親返家才發現。報導內容非常詳盡,包括少年過去被母親體罰的狀況,如何把房間門封死以防屍臭溢出,以及這八個月藏屍期間的生活。
韓國競爭的風氣讓小孩自小就面對高度壓力,出社會前得不斷累積「spec」才有機會進大企業。「spec(스펙)」即英文Specification的縮寫,原本是產品規格之意,在韓國「spec」變成人的規格,從外貌、學歷、外語能力、證照、獲獎經歷,甚至志工證明等等都是「spec」的範籌。
像日本一樣,韓國大學生在畢業之前已開始準備就業,在外面補習考照已不稀奇,購買志工證明、整型,甚至在還沒準備好之前休學保留學籍,只為了避免履歷空白。朝向「成功」的路徑似乎只有往上爬,努力讀書收集「spec」以出人頭地。就算你不走這條路,長輩和周邊壓力也會要你走。
儒家思想的影響是泛亞洲的,幸好台灣的士大夫思維沒那麼重。台灣過去是「愛拚才會贏」的移民社會,草根性強,要發達不一定靠讀書。這種性格或像張曼娟在《曼調斯理》裡提到的,是一種帶著可愛感的「草莽」。由中小企業構成的台灣經濟讓我們的孩子沒有那麼大的就業壓力,但這種安逸也讓我們這一代孩子不太嚮往成為精英。如果我有資格替我同輩的朋友代表發言,其實我們都沒有太多競爭意識。
我又想起K說過一件事,她跟台灣朋友去理髮店剪髮,剪壞了不滿意,她朋友只說下次不要再去就好了。她搖搖頭,要是韓國人一定會去理論的。
「這樣才是讓對方進步的做法」,K當時的態度很堅定。
台灣人的鄉愿和息事寧人,也許算是某種不希望傷害別人的消極處理,說好聽一點,台灣人很善良。
「台灣人人很好,」但是K又補了一句:「但如果有什麼不對,我希望可以直接跟我說。」
韓國人的壓力或許也反映在宗教上。
在韓國,基督教人口占近三成,接下來是佛教、天主教及其他信仰。韓國本土宗教屬於薩滿教,由巫女或巫師(稱為巫堂)以降靈方式為信徒趨吉避凶。就像台灣的乩童會把自己扎得渾身是血那樣觸目驚心,巫堂身著色彩鮮艷的服飾,誇張地旋轉、彈跳祈求降靈,降靈後擁有神力,即使腳踩鍘刀梯、行在火中都能平安無事。
薩滿教在朝鮮時期相當盛行,使得獨尊儒術的王朝不得不下令禁止崇巫現象。日帝強佔期否定朝鮮本土文化、韓戰時期巫堂則被迫害,在朴正熙推行現代化的時期亦大幅貶抑巫堂,認為這是不文明的象徵。直至1980年光州事件後,為安撫民心舉辦了「國風81」的大規模文化祝祭,讓傳統韓國文化重新被重視,巫堂逐漸成為本土文化象徵。三豐百貨公司事件、祭祀已逝慰安婦以及世越號沉船事件等都曾出現巫堂的身影,以撫慰深懷苦痛的靈魂們。
現代韓國的日常仍然可見薩滿文化的痕跡。最顯著的例子即韓國村落入口處立著被刻成男女模樣的「長栍」,胸前題字「天上大將軍」、「地下女將軍」,看起來造型古怪,其實是地方守護神的化身。除此之外,大學外圍擺著為迷惘考生解惑的四柱八字攤位,也是朝鮮薩滿系統的一環。
只要有人,就會有信仰。這與知識無關,只要心靈需要,宗教就是種寄託。就像台灣社會有宋七力和妙禪信仰、國外的山達基教派,韓國也有攝理教、統一教、永生教這類號稱教主就是神的宗教。一般韓國人大多對這類宗教有些提防,而對於外國人而言,會遇上的可能是我這種情況。
我有時走在鍾路路上會突然被喚住,以為是問路。對方會先問我是不是一個人,信不信「道」。這種情況不是一兩次,我都以為是推銷,我窮學生沒錢跟你玩,擺擺手就走了。
爸媽來訪的周六早上我要上韓檢課,於是我交代爸媽上午自行至昌慶宮購票參觀。下課後急著跟爸媽會合的我正要穿過大學路時,又被陌生人叫住了,正想頭也不回地前進,突然想到自己不正煩惱口語沒有訓練的機會嗎?不如聽聽看他想說什麼,於是我停下來了。
叫住我的是一位二三十歲的男子,他說我眉宇之間的氣不是很好,想幫助我。在四柱八字的攤位旁遇到這麼老套的開場,我還是說服自己聽聽看他想說什麼。
「妳願意停下來代表我們有緣份,我是想幫妳的。」他無視我臉上的淺笑只是禮貌,繼續說:「妳的眼神裡藏著悲傷,其實妳的心裡覺得很辛苦吧?」
「是這樣嗎?」我演出有點擔心的表情。
「妳的呼吸也很淺,是不是健康不是太好?」他又接著說,「妳等一下要去哪嗎?」
「我和爸媽有約。我是外國人,他們從國外來,現在正在等我。」我又繼續邁開腳步,他見狀又說:「妳還是學生嗎?聽我講幾分鐘就好了,對妳會很有幫助的。」
他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能對我怎樣?聽聽看他要說什麼吧!我提高警覺地跟他在惠化站4號出口旁的休息椅區坐了下來。
「會造成這些問題其實跟妳的祖先有關,妳知道『祖先』(조상님)嗎?」他跟我確認,見我點頭後又繼續說。
「妳的個性很強,所以能克服很多困難,對吧?雖然身為女生,但是被祖先委以家庭重任,只是妳想做的事情和祖先希望的方向不一樣,因此一路上受到很多阻礙,變成現在原地踏步的狀況。」
我幾乎知道接下來就是花錢消災的戲碼,劇本早就寫好了。不過聽他這麼一說,還是忍不住想起我之前求的籤都直說我出遠門是一無所獲,又想起媽媽問過一位會通靈的師兄,說弟弟被祖先帶著玩所以不定性。這種說法莫名奇妙讓我感到安慰,搞了半天不是我個性的問題還是命運坎坷,是祖先從中作梗啊!我微微笑著,一邊聽著對方的祖先論。
果不其然對方開始勸我到某個寺廟做儀式,而我重申已和爸媽有約,最多給他十分鐘,請他告訴我是否有其他解決之道,要真有誠意,加個kakao talk也行。對方推說自己沒有手機,認為我說有約只是推托,拿起紙筆開始畫他所說的宗教世界。從陰陽說到九天上帝,再講到祖先對後人的影響。我已經開始神遊,不知道爸媽早上遊昌慶宮的感想是什麼,他們現在又在幹嘛。
聽半天也沒見他說出解決之道,再上課下去大概沒完沒了。我看了一下時間,告訴他我能給的時間到了。對方臉上飄過一絲慍色,我想打詐騙電話的人以為獵物上勾,結果發現被對方耍的表情可能就是如此。
上網查才知道蠻多人在韓國街頭遇過這種奇怪的搭訕,我可能遇到「
大巡真理會」的傳教人員。另一種外國觀光客可能會遇到的狀況是被參加文化體驗的理由說服,拉去某個隱密場所穿上韓服做奇怪儀式,說可以為父母祈福,跟著又跪又拜念經文,捐款後才放人。
誰都想被了解,也想為自己的苦痛找到解答,這就是宗教存在的理由。經此一事我才知道原來我認為自己過得很辛苦,才會為一句「妳的眼神裡藏有悲傷」所動搖,這或許能解釋韓國為什麼出現這麼多奇妙的「新興宗教」。短短百年間韓國歷史上面臨好幾個重大轉折,既有「我們都要記得」的種種歷史共業,又要解決上個世紀經濟巨幅成長後迎來的停滯,然而跨不過世代之間的鴻溝,長幼尊卑間又缺乏彈性,如果心中沒有信念,很難在這種高壓環境下生存的。
我從K傳給我的訊息或臉書的留言上判斷出她沒有變好,擔心自己不懂怎麼跟有精神疾患的人相處,我只能儘量以平常心對待。來韓國之前她託我把放在朋友那裡的文件帶給她,我一直沒有跟她約時間,僅問了地址,想著若沒機會見面就用寄的。很想出門走走的某日,我臨時起意去了位在京畿道的一山MBC和湖水公園,順道繞到K家外面,我傳訊給她,約她出來見面。
K家境小康,住在一山的社區型公寓裡。她讓我看過的家庭照片裡有座大鋼琴,乾淨整潔的家裡堪稱模範。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家庭主婦,疼愛她的哥哥在外地工作。她在臥房裡擺了許多娃娃,陳列在床邊和擺滿中文學術書籍的書架上,床上則裝飾著粉色蕾絲被單。照片裡呈現一個小女孩的樣版房間,這是K的粉紅色城堡。
她曾在我家吃過幾餐便飯,不知道她對我們這種帶點草莽風的台灣家庭有什麼感覺。媽媽有時只是隨便炒個麵,或是煮幾道簡單的飯菜,她稱讚媽媽從市場買回來的韓式泡菜跟韓國吃到的一樣,甚至更好吃。我感覺得出來她很拘謹,好像很難進到她的內心。
我在公寓外頭等了好一會兒,都未見K讀訊息。我鬆了一口氣,便把文件投到信箱裡,回頭瞥一眼那外觀幾乎長得一模一樣且沒有人味的高聳韓式公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