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遊學首爾。之十五：我那微不足道的能力

時間：2016年7月

在一切都開始上軌道之後，日子過得很充實。七月裡共有三件大事：周六韓檢班的大活動「國際食物慶典」，接著是重頭戲「韓語能力檢定」和延世語學堂期中考。

國際食物慶典將聚集不同韓檢班的同學，協會室長交代大家都要準備自己的拿手家鄉菜。姊姊們已經嘰嘰喳喳討論當天要怎麼準備比較好，爐子、鍋子等等器材誰負責，材料又要在誰家準備。車姊姊則說她不太會下廚，考慮去中餐廳買些東西來就好。我的愛國心不合時宜地燃燒起來，中國料理和台灣料理到底還是不同，我決定要自己做個簡單的家常小菜。考慮考試院的廚房設備，本來想滷個蛋，後來決定用高麗菜做台式泡菜。我在廚房裡又切又洗，用掉大把鹽讓高麗菜脫水，然後又加醋、糖醃漬。第一次做泡菜有點不安，放幾天試吃後覺得有像媽媽的味道才放心。我將台式泡菜分裝成三個保鮮盒，心情忐忑地一路搭車到永登浦參加活動。

教室的桌椅已經被排成一組一組，教室前方也佈置好彩條。桌上插著小國旗，台灣和中國是分開的，我為此感到欣慰。我將泡菜放在紙盤上，明子姊姊馬上好奇地飄過來，說我做的泡菜在俄羅斯也有。她試了一口，又聽了我的作法，馬上呼喚其他姊姊來看。她告訴我這是俄羅斯也有的小菜，而且是冬天常備菜。
「是嗎？但是在台灣我們常常夏天吃呢！」我忍不住回嘴，掩不住心裡的失望。我以為台式泡菜已經很道地了呢，莫名地感到洩氣。

室長先做開場白，再由一組一組上台介紹帶來的料理。準備泰國食物的是三位主婦和一位男學生，他們準備了泰式涼拌菜、沙嗲肉串和炸春捲，還貼心地備了泰式甜辣醬，從賣相看起來就非常美味。四位賢惠的日本主婦準備了日式炒麵、手捏飯團、可樂餅和盆裝的散壽司，散壽司是裝在木盆裡的壽司料理，直接手捏起來吃就是一口份量，據說是日本主婦們聚會時方便準備的人氣料理。單身前來韓國工作的日本大叔表示自己沒有廚藝，他準備了沖泡式的味噌湯速食包，讓人忍不住可憐起他的三餐。

由明子姊姊領隊的俄羅斯主婦團帶來道地的俄羅斯餃子、沙拉和餡餅，而同屬前蘇聯的烏茲別克和哈蕯克團隊也各別做了餃子和餡餅，另外準備甜椒塞肉餡的不知名家常菜、馬鈴薯沙拉和一壺哈薩克紅茶，紅茶還特別用充滿異國風情的哈薩克藍紋白瓷壺裝著。我和美國、巴西的學生被分到同組，我用爛爛的韓文說明台式泡菜是臭豆腐良伴，美國和巴西的學生則買來常吃的零食餅乾和飲料，結果被直腸子的俄羅斯主婦團吐嘈零食產地明明是在日本，惹得大家一陣笑聲。

大家一邊交流一邊品嚐各國食物，對我來說最有趣的莫過於俄羅斯、烏茲別克和哈薩克的食物了，水餃和餡餅裡包的竟是馬鈴薯泥。料理反映食材，食材反映氣候，忍不住讓我想像起遙遠神祕的北國。
等到食物差不多消耗完，大家開始收拾。室長叫住我，幫我打包了一些日本飯團帶回去：「學生出門在外一定要照顧三餐，把這些帶回去又可以省一餐了。」室長將溫熱的飯團包好，交到我的手上。
「謝謝。」我誠心誠意地對室長道謝。除了感謝她照顧我的這份心意，也感謝這段時間在韓檢班的有趣體驗。這是我在韓檢班倒數第二堂課，能和大家一起參與慶典真是太美好了。

馬上要面對期中考和韓檢考試，我把期中考放一邊，把心思集中在韓檢作文上，每天要自己多練筆幾回。倒數一周了，我緊張到無法放鬆，僅利用吃飯和瑣碎時間逛逛臉書、看看電視新聞。在紐西蘭認識的科爾夫妻來亞洲拜訪換宿時認識的朋友們，我在臉書上發現他們人在首爾，照片裡的地點離考試院才三十分鐘車程而已。

現年八十二歲的當諾不想當紐西蘭人，每兩年就要飛一次英國保持英國國籍，因此他們會挑冬季農場沒辦法務農的時候飛到北半球。反正都要轉機，小他十幾歲的克麗絲汀會安排一場亞洲旅行，這時換宿時得到的人脈就派上用場了，沒有什麼比在地朋友帶路更棒更安全了！雖然當諾已高齡八十，腿腳也不是很方便，他覺得人生都到這個歲數了，多走多看就是賺到的。

我馬上就要期中考了，當諾卻不是能讓我坦然說出「反正下次有機會可以再見」的人。不常主動聯絡朋友又擔心英語爛的我，想起老夫婦在紐西蘭是如何照顧非親非故的我，我主動聯絡當諾，問他們是否有空見面。當諾傳了住處位置給我，就在走路十幾分會到的距離。我就知道，因為喜歡古蹟的人一定會住在鐘路。當諾說他正在飯店享用他「A cup of tea」，我立刻殺了過去。

我刻意繞到廣藏市場打包綠豆煎餅和忠武飯捲，趕到飯店樓下，當諾和克麗絲汀已經在那裡等我了。在異鄉相見有一種超現實的感覺，兩位老人家給我一個大大擁抱，帶我到他們房間聊天。
我拿出綠豆煎餅和忠武飯捲和他們分享，要他們趁熱吃，此時克麗絲汀掏出自備茶包替當諾泡上一杯茶，果然一貫英式作風。這幾天他們在一位韓國女孩帶領下搭了漢江渡輪和參觀名勝古蹟，我則分享自己在紐西蘭渡假打工之後曲折的遊學故事。他們本來只打算在韓國留幾天，下一站要去台灣，只是為了配合韓國女孩的行程特別拉長成一周，所以接下來這幾天都沒有行程。觀光書上有名的地方他們幾乎都去了，而我的私房景點又不適合老人家。考慮到時間和老人家的體力，最後跟柯爾夫妻相約隔天下午帶他們去西大門刑務所。

上完課我立刻奔回家放下書包，到飯店和兩位老人家會合，帶他們搭公車到獨立門，再從獨立門廣場走到西大門刑務所。親身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當諾和博學的克麗絲汀對於西大門刑務所的歷史背景特別能體會，展示牌上的內容讓當諾不時露出鄙夷的笑，克麗絲汀則神情嚴肅閱讀著展示牌，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七月的首爾非常熱，我本來以為參觀西大門刑務所應該是個好選擇，結果心是涼了，身體還是很熱。
我們走在牢房長廊，克麗絲汀指著牢房窗下小洞裡的長條木塊：「你看看這個？」
「犯人若想讓獄卒知道裡面有事情發生，就會把那個木塊推出來。」當諾說。
我們仔細看展示牌上的說明，還真是如此，大呼驚奇。
「你怎麼知道的？」克麗絲汀問。
「妳第一天認識我嗎？」當諾調皮地回答。

大致走過一圈後，我們在販賣機旁的長椅稍作休息。
「我實在很不明白，」克麗絲汀說：「為什麼現在日本的年輕人不知道他們的國家在二戰時做了什麼恐怖的事。」
「日本政府刻意不去提這段歷史，甚至不會出現在歷史課本上。」我說。
「之前有一個日本女孩來換宿，我們說的二戰歷史她居然一無所知。我實在不明白，日本人這麼容易可以到海外旅遊，有這麼多歷史證據擺在他們眼前，怎麼會不知道呢？」
當諾的父親死於二次大戰，他說過他絕對不會踏上日本的土地。因此當我聽到克麗絲汀接待日本女孩的時候，我有點驚訝，我猜這一定是克麗絲汀的主意。至於日本的年輕人不知道二戰歷史，這個對我來說不是新聞，這就跟中國人以為自己在牆內很自由一樣。

我們出了刑務所，準備到獨立門參觀。克麗絲汀低頭探索獨立門廣場上的盆栽，辨認出盆栽種的是韓國蔬果，我這才發現獨立門廣場特別規畫一區讓人認識韓國的食材，對克麗絲汀的細心嘆為觀止。當諾明顯對此沒有興趣，在大熱天裡走了好一會兒，吵著想要「a cup of tea」。我一直在當諾身邊緩緩走著，生怕老人家身體不適。結果他突然停下來扶膝，我緊張地立刻靠了過去。
他指著地上：「看看這個小東西。」
克麗絲汀和我一起佇足，聚焦在當諾指的小螞蟻。牠吃力地移動著比自己身體大上數倍的東西，努力把收獲搬上牆。
「牠上不了牆。」克麗絲汀說。
當諾持相反意見：「不，這個小傢伙做得到。」
我們三人站在那裡盯著小螞蟻，直到那小傢伙爭氣地把東西搬上了牆，兩位老人家才甘願走到獨立門。當諾發現獨立門對面有一間咖啡廳，也不管獨立門是什麼由來，決定馬上要去咖啡廳喝他的那杯「a cup of tea」。

室內空調把我們從暑熱中救出，我們舒緩辛苦的膝蓋，啜著冰涼飲料，透過暗色窗戶欣賞獨立門。身為糖重度愛好者，當諾在茶裡加了一點糖，聲稱他已經戒了很多了。
克麗絲汀聽著就笑了：「忘了是哪個女孩叫他不要吃這麼多糖，然後他後來真的少吃很多了。啊！好像就是妳！」
沒錯，就是我啊！我是康健雜誌的忠實讀者，因此當我看到當諾在一杯200cc的伯爵茶裡放三匙砂糖時忍不住嘮叨起來。本來以為我離開之後一切都會變成原狀，沒想到我還是有這麼一點影響力。

克麗絲汀一直堅持要請我吃飯，謝謝我帶他們出來走走，我不喜歡付帳還要推來推去的所謂台式美德，決定直接接受他們的好意。我注意到當諾說天氣熱他根本吃不太下，他好想念馬鈴薯；而負責管帳的克麗絲汀對韓國餐廳的高消費感到驚訝。我想起自己過去帶老人家旅遊的經驗，他們的韓國朋友一定想表現最好的一面。

我打算帶他們去平價連鎖小吃店「飯捲天國」，剛好在巴士站前就有一間。兩位老人家知道我隔天就要期中考，也不能玩太晚，很遺憾地要來個臨別晚餐。飯捲天國能提供的菜單雖然平凡，該附上的湯、小菜、泡菜仍然不會少。我知道他們不太能吃辣，幫他們點了飯捲和水餃。主餐當前，當諾卻毫不遮掩地表示對黃色醃蘿蔔的欣賞，無懼那刺目的人工色素，還去自助式吧台補了幾次醃蘿蔔，我想他就是改不掉愛吃甜吧！

帶他們回飯店後，我請櫃台幫忙留下兩年後再度相逢的合影，最後有點遺憾又有點爽快地跟他們道別。其實我可以撥出更多時間陪他們的，可是我也不想用破英文服侍老人家，好不容易在內心激烈辯論的小劇場裡得到折衷陪他們半日的結論。我易緊張的龜毛個性在這半日裡說不上享受，但是我以自己成功完成任務為榮。

我帶著輕鬆的心情踏上歸途，思考自己到底算不算有能力。如果我的能力被量化成韓國流行的spec，我完全符合「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不不，搞不好連書生都沾不上邊。我在韓國拿不出像樣的spec，人不高不美、不白不瘦，不會賺錢不懂說話也不再年輕了，自信還能從哪裡來呢？

幸好我在紐西蘭遇見柯爾夫妻，他們讓我相信自己擁有無法被量化的「能力」。我可以說出雲峴宮的主人是興宣大院君，我可以在外國人面前介紹台式泡菜，我可以帶柯爾夫妻搭首爾公車到獨立門觀光，可以用破英文跟他們聊二戰。我沒有什麼符合社會價值的能力，但是我很努力做好我自己，一個誰也取代不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