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科隆住過一段時間,在一個台灣牧師女兒的婆家短租了一個小房間,本來想説這個牧師女兒應該是嫁給德國人吧!搬去前還特別惡補了一些尬聊用的日常德語,沒想到第一次拜訪時,房東婆婆的兒子過來開門,一看、居然是個非裔的黑人,當然對方非常友好,在德國出生長大,加上同是基督徒,其實一點疑慮都沒有,但那膚色還是讓毫無心理準備的我愣了一下。
後來三個月間,房東婆婆的三個孫女常到家裏來玩,也會邀我參加他們的家庭聚會,加上一些日常觀察,我才知道科隆住著非常多的非洲人和非裔德國人。以房東婆婆一家來説,婆婆是來到德國的第一代非洲人,她和德國人相戀結婚,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除了她的南非母語外,只會說一些英語和一點點德語,兒子女兒都在德國成家立業,會説流利的南非語和德語,至於孫女們,則一點南非語也不會說,跟婆婆溝通都是用德語,不過她們都有很美的南非名字。
其實科隆擁有整個德國北威州最大的非洲公民社區,像是科隆 Nippes 區就有“小非洲”的別名,許多街道名稱都反映了這一區的殖民歷史,像是 Gustav-Nachtigal-Straße、Namibiastraße、Tangastraße* 等等,而這一切都始於 19 世紀末德意志帝國殖民主義時期。[1]
科學殖民
1884 年德意志帝國宰相
俾斯麥召集
柏林西非會議,非洲被歐洲列強瓜分。從那之後,非洲和德意志帝國之間開始有很多旅行和貿易交流,許多非洲人因此獲得了進入德意志帝國的門票。非洲青年來到德意志帝國接受高等教育或培訓,有的就留下來做軍人、教師或官員,也有的回到非洲做技術工人。[2] 當時科隆是德意志帝國最重要的貿易城市之一,也是科學殖民主義(
scientific colonialism)的中心 [1] ,因此也有不少非洲人作爲翻譯或保全,與德國人同進同出。
另外, 1888 年德國天主教徒非洲協會(AVdK)也持續從科隆派遣傳教士前往非洲,隨著福音的傳播,逐漸有非洲人“回流”到德意志帝國,以非洲移民群體為目標傳教。像我的房東婆婆一家就是很虔誠的基督教家庭,經常聽到婆婆邊打掃邊唱些非洲的基督教詩歌,總是很喜樂、很享受的樣子。
壓迫與衝突
德屬西南非洲(Deutsch-Südwestafrika,1884-1915)便是當時德意志帝國最大的殖民地,土地面積甚至是德意志帝國當時在歐洲大陸領土面積的 1.5 倍。[3] 反復的暴力衝突演變成 1904 年的赫雷羅起義(Herero-Nama-Aufstand),德意志帝國立即進行鎮壓,後來逐漸惡化成針對赫雷羅人和納馬人的連坐屠殺,一直持續到 1908 年,被認爲是 20 世紀的第一場種族屠殺。直到2021年,德國聯邦政府才終於承認此次屠殺是種族滅絕的暴行,與納米比亞談判和解,承諾為他們的重建提供資金。[4, 5] 直到現在,納米比亞在軍事上仍與德國有合作關係,在納米比亞也有不少人説著受到德語影響的方言(
納米比亞黑德語)。[6]
而身在德國本土的非洲人,則在經歷著另一種黑暗:隨著納粹德國崛起,非洲人、甚至非裔德國人在德國舉步維艱,鋪天蓋地種族主義的政令宣傳,讓他們毫無容身之處,找不到工作,也拿不到護照或居留證。諷刺的是,納粹德國還一面向德國人宣傳非洲殖民地的好處,試圖讓德國人重新認識到殖民地對德國的重要性,並支持納粹德國收復一戰後失去的殖民地政權。科隆最大的道依茨展覽中心(Deutzer Messe)就是最好的見證者。1934 年道依茨展覽中心舉辦了“德國殖民展覽”,就是爲了向世人證明納粹政權與殖民運動之間的密切關係,好在人們心中植入殖民思想。[3] 所幸希特勒的“大業”未成,否則可以預想將會是另一樁不可磨滅的悲劇。
戰後移入
二戰結束後,同盟國軍隊進入德國駐紮,其中美國、英國和法國部隊裡就有許多非裔軍人,不少人後來就留在德國生活。此外,1970年代初期,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政府(東德政權)與當時的社會主義國家莫桑比克協議,僱用黑人勞工填補東德工業勞動力的短缺,掀起一波移工潮,隨後 1980 年代又與安哥拉達成了類似的協議。兩德統一後,這些人拿著與
越南勞工相似的劇本,在打道回府和留下來安身立命之間二選一。
似乎是到了 1990 年代後,非洲人和他們的後代才終於在德國擁有了自己的社群,然而近年來,隨著難民潮帶起德國極右派興盛,非裔受到攻擊、甚至致死的事件也越趨頻繁,即便他們拿的是德國護照、説的是德語,在法律上理當與德國人一模一樣,但扎根在本地人心底的排他傾向仍在各處影響著這些膚色與衆不同的人,許多從迫害事件倖存的家屬亟需經濟支持,更有許多受害者終其一生都活在事件的陰影下、爲其承擔後果。
更進一步的發問:殖民主義真的銷聲匿跡了嗎?當然不,只是換了另一種形式罷了:幾個世紀以來,包括德國在内的工業化國家打著“人道主義”的名頭援助非洲,卻同時以低成本從非洲獲取大量鑽石、鈳鉭鐵礦(用於製造 3C 用品和家用電器的電阻器)、石油和各種工業用原料。看起來在國際的“幫助”下,非洲各方面的水準都在提升,實則他們正受到變相掠奪,逐漸在全球化中變得負債累累。[7]
慶幸的是,人們一直能在這些悲劇中看到人性的光輝。就像《安妮日記》中安妮一家受到德國人幫助得以短暫逃過納粹追捕,也有不少非洲人在當時受到德國雇主的幫助和掩護。這些年,越來越多年輕的非裔藝術家、音樂家受到關注,他們提倡跨文化的交流,期待能化解社會中充斥的暴戾,其中甚至有不少在德國土生土長的非裔德國人,因此回到父母的家鄉開始尋根的旅程。[7, 8]
曾經有一位漢堡市長説,非洲是一個充滿機遇和改革的大陸(Kontinent der Chancen und Reformen),但這個機遇和改革卻需要奠基於國際的團結與友好。我們不知道這一天什麽時候會來到,也不知道需要多少犧牲和血淚才能等到,但我寧願相信,當一切“看起來”都在變好時,那些不盡人意的“内在”也在悄悄地改變。
*Straße 是德語的“街道”。Gustav Nachtigal 是一位德意志帝國派駐到突尼西亞的領事,並主導了在多哥、喀麥隆和納米比亞建立殖民地的過程。Namibia 即納米比亞,位於南非。Tanga 是坦尚尼亞的一個港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