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很飢餓。只要一次就好,我希望能充分地被愛。愛到能夠說好了,肚子飽了,謝謝招待的程度。」
【把草莓蛋糕往窗外一扔?】
相信要說《挪威的森林》最受歡迎的段落,在小林書店裡綠與渡邊談論愛情觀的描述大概是名列前茅的一段。
「我所追求的只是任性。完全的任性。例如說我現在向你說我想要吃草莓蛋糕,於是你把一切都放下跑去買,並且呼呼的喘著氣回來說 : 『嗨,Midori,草莓蛋糕噢』並遞過來,於是我說: 『嗯,我已經不想吃這個了』然後把它從窗子往外一扔丟掉。我所追求的是這樣的東西。」
這樣的任性可以說是一種對於被愛的執著,或也可以說是一種對關係的不安全感。然而一直以來都生活在對自我極度壓抑的環境,大概就是她的個性之所以如此迷人的原因。
「對我來說那就是愛唷。雖然誰都不會了解我。對某種人來說,所謂愛是從非常微小,或無聊的地方開始的。如果不是從這種地方開始的話,就無法開始。」
我試著假設我就是當時決定把草莓蛋糕扔出窗外的小林綠。
看見渡邊喘吁吁的帶著草莓蛋糕回來。但這時候我已經不想吃了。我可以把草莓蛋糕冰進冰箱,跟他說沒關係,現在不想吃了。但我不想,我就是不想。我想把它扔出窗外,就這麼辦。
但這樣好嗎?這樣很浪費,而且我可能會砸到路人。更不用說這是他辛辛苦苦買回來的草莓蛋糕,如果我這麼做的話,他一定會生氣,或是很失望的。
我想做的是把草莓蛋糕義無反顧地丟出窗外,不是垃圾桶。
而我該做的是把它吃掉,或是冰進冰箱。
我想這就是小林綠想要的任性。一個在對方身邊可以盡情表現出自己的人,即便心裡對這樣的任性可能也會產生罪惡感,但她再也不想被環境壓抑了。
而環境指的總是那個身邊最親密的人。
【給美好未來下一場「機械降神」】
「他(尤里皮底斯)的戲劇特徵是把各種事情混雜在一起讓人都變成不能動彈了。有很多人出場,每個人都各有不同的情況、理由和說詞,每個人都在追求各自的正義和幸福,因此全體都變得左右為難進退不得……所以最後神就出現了,並且整頓交通。你到那邊去,你到這邊來,就像調解人一樣。於是一切都圓滿解決。這叫機械降神。」
於是我不得不思考,直子的死是不是這故事裡的機械降神。
我的意思並不是直子的死沒有邏輯,渡邊對於直子的病情一直以來都抱持著過於樂觀的想像。而直子的死,卻順理成章地解決了渡邊對綠糾結的情感。
直子對於愛人能力的理解也許已經跟著Kizuki一起死去了。渡邊作為她跟正常世界的唯一聯繫。同時也是她跟Kizuki唯一的聯繫,兩人在虛假的天秤上努力平衡著。
如果對直子而言,所謂的正常世界是Kizuki也存在著的那個世界,那麼一切在故事開頭的時候就已經死透了。
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開頭第一句是這樣的。
「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我曾擁有過個女孩,或著該說,她曾擁有過我。」
與其說是與直子戀愛著,不如說她正依賴著渡邊才不至於掉入深淵裡去,而渡邊身為救命索,在各方面來講都顯得膠著,既不能離開直子,也不能愛上綠。所以若是認真思考渡邊愛直子嗎?也許責任更多而不自知。
畢竟我們都也曾誤把很多事情解讀成愛,並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直子最後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用了跟姐姐一樣的方式。準備繩子,燒掉所有渡邊寫給她的信,留下訊息把所有的衣服留給玲子姐,就此走向Kizuki所在的那個世界,冰冷而絕望,對她來說卻是正常的那個世界。
「我遠遠要比你所想的更混亂哦。 灰色、冰冷、而且混亂…」
這對渡邊來講是悲傷的發展,對玲子姐來說也是。但不得不這麼做,否則所有人都會陷在這裡動彈不得。一切就像是神的安排似的。
直子,去追尋妳心中那個正常的世界吧!這個世界歪斜了沒關係,妳歪斜了也沒關係,Kizuki在的那個世界永遠在等妳,那是一個為了妳而歪斜的世界,在那裡妳的歪斜也是正常的一部分。
渡邊,你終於意識到自己對綠的感情了,你願意接受綠那些與眾不同的性格,那是這個世界始終不願意成全的。而你也終於看清自己對直子的心意了,明白自己在愛與責任之間盤旋太久,你心裡巨大的罪惡感快讓自己對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所以去跟綠在一起吧!直子選擇走向她的世界了,那是一片你進不去的森林。
雖然現代說起機械降神是帶有一點貶抑的,因為它往往破壞了故事的內在邏輯,是唐突且不自然的。但直子的死確實對膠著的人物關係帶來了破口,事情得以有了塵埃落定的機會。
【全世界的細雨正落在全世界的草地上】
這大概是整本書裡我最喜歡的情境了。
聽過有人比喻讀《挪威的森林》就像長時間獨自待在濕冷,沒有窗戶的空曠房間裡,是充滿孤獨、寂靜、甚至淡淡哀傷的作品。
對我而言更像是淋著毛毛細雨,散步在充滿霧氣的山坡草地上,身體因為寒冷微微顫抖,但沒有家可以回去,這樣的感覺。
在渡邊初次前往直子所在的療養院「阿美寮」時,身上帶著湯瑪斯曼的《魔山》。
「為什麼特地把這樣的書帶到這種地方來呢?」玲子姐好像很吃驚地說。
《魔山》的故事在敘述主角漢斯·卡斯托普來到瑞士阿爾卑斯山上的一間肺結核療養院,探訪正在療養院接受靜養的表兄弟約阿希姆,原來只打算停留三週。但當地的醫生診斷出他也得了肺結核,並希望他留下來接受治療,沒想到一住就是七年。
療養期間病人們整天無所事事,他們談論各種思想,做各種論辯。就像一個虛假的小型烏托邦,療養院中的人多半是在悠哉度日之間靜靜地等待死神的造訪。
《挪威的森林》與《魔山》在療養院的設計上倒是有些類似,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與世間近乎全然隔離的環境,緩慢的生活步調。
然而渡邊只是這個地方的訪客,他短暫的停留後會回到他所存在的那個世界。即便回到正常生活時產生了巨大的不適應,他終究知道那才是他所應該待的地方。
也許是直子的死帶來了這個必然的結果,但除了接受這個世界之外,另外一個選項就是像直子一樣變得歪斜,最後不是進到像「阿美寮」這樣的地方,就是Kizuki在的地方。
渡邊回到真實的世界;一個充滿矛盾、傷害、不奇幻也不美麗的真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