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長發飆完的隔天,陳志雲打電話給人資部,就像趙益軍說的,他們那麼大一家上市公司,當然不是部長想怎麼來就怎麼來,的確有按照政府的規定給予防疫隔離假,只是依法這段期間不支薪。
陳志雲把自己的隔離通知書傳過去,並且稍微講了一下自己的遭遇,想確定到底部長放話要火掉他這事有沒有變現的可能,人資部的同事只是有些為難,「說實話,用人考績都是部門主管說了算,我們只能盡量引導長官們依法行事,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意思是,如果長官真的要火掉哪個員工,人資部也頂多告訴長官怎樣火才合法,幫忙爭取資遣費而已。
「……難道公司都不管嗎?」陳志雲有些生氣,這明顯就是刁難,疫情期間因為員工必須隔離而資遣也違反工作權的保障吧?
「不管的話就不是找我來了。」人資部的同事說,就算她再怎麼專業,能做的也有限,畢竟她也不是靠關係進來的,能穩住自己的飯碗就不錯了。
陳志雲沉默了會兒,最後才道:「好吧,我知道了。」
掛掉電話之後,想到自己之後有可能真的因為隔離開不了會而被辭退,陳志雲整個心煩,雖然他也沒有覺得自己會在這家公司做到退休,但現在這種時候要重新找一份工作可也不容易。
他把自己說不定會有一段時間沒有收入的事情告訴了趙益軍,愁眉苦臉的,男人也只能溫聲安慰他:「你不要擔心,不管怎樣,還有我在。」
還有我在。
這話讓陳志雲感覺好像有一道陽光驅散了籠罩在心上的烏雲。
「……我知道啊。」陳志雲說,但我不想要拖累你。
兩人隔著螢幕對看,陳志雲癟了癟嘴,明明他和趙益軍同齡,但自己總是無法像趙益軍這樣理性,也不像趙益軍一樣聰明、反應快。
趙益軍知道他這話的意思,笑了一聲。
和趙益軍一塊生活、甚至是接受對方的照顧,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但是從小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自卑讓陳志雲總是不敢太過放肆地享受對方的關愛。
他和趙益軍是高中同學。都是男孩的學校,甚麼樣漂亮好看的人都有,但只有趙益軍的那張臉、那樣的身軀,在陳志雲眼裡閃閃發光著,光是遠遠看著也覺得懵懂快樂。
念書時他們不同班級,不算認識,只是有共同的朋友,上下學途中或是在學校幾次擦身而過,和對方對上眼,也不會特別打招呼,後來畢業了,理組的趙益軍考上第一學府,而文組的陳志雲則考上同樣位在北部的私立大學,這份高中時代的小心思才逐漸塵封。
進入大學,在日常生活裡陳志雲不敢隨便出櫃,因此也不太和其他Gay交流,認不太出來誰是誰不是,除非對方表現得非常明顯,只好上網尋找同類出沒的地方,想著這樣總不會找錯了,聊了好久才總算有一個能約出來真的見面。
一身寬鬆洗舊的T恤、中規中矩的普通牛仔褲、運動鞋,留著和高中時一樣的寸頭,呆頭呆腦的陳志雲站在Gay Bar裡不知所措,約好碰面的網友可能是不滿意他真實的樣子,根本沒現身。
可憐的陳志雲就像誤入叢林的小羊,感覺自己格格不入,就在他等得很害怕又聯絡不到人、打算放棄的時候,是趙益軍出現解救了他。
他沒想到趙益軍會出現在這裡,而且居然認得他,還不嫌棄他沒經驗,好心把他拎回家。
那之後他們又碰了幾次面,每次約在酒吧時,總會有旁人欽羨又刺人的耳語,遲鈍的陳志雲才驚覺原來趙益軍就是所謂的天菜,而且似乎是風評良好的搶手貨。
如果用圈內人的眼光來看,他們兩個的條件差異頗大,職業和收入的等級差異不說,趙益軍好看的外貌矯健的身軀都是其他人垂涎的目標;陳志雲則是那種讓人一看就忘的大眾臉,個性不靈巧,要肌肉沒肌肉,要柔軟度也沒柔軟度,在床上一點也放不開,要錢沒錢要玩還常弄巧成拙,是那種跟十個Gay講話有九個不會發現他也是Gay的類型。
雖然他知道自己不算太糟,但原以為將來會找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相伴過日子,所以趙益軍說要交往的時候,陳志雲著實嚇了好大一跳。
他想,自己也太幸運了吧?抱著不求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的心態,他接受了對方的提議。
原以為應該不會交往太久,差一點可能就幾個月,好一點維持一年,沒想到一年復一年,雖然中間也曾經差點分開過,但他們一直在一起,然後趙益軍買了房子提出同居、兩人住在一塊,接著又是兩、三年過去。
掐指算算,居然也交往了將近十年的時間。
陳志雲常常想,不知道自己是上輩子燒了多少好香。
「反正都要等你出關之後才能處理,就不要一直放心上了,嗯?」趙益軍安慰他。
時機歹歹,萬一丟了工作、失去收入,也不曉得找得到找不到下一份工作,不過有趙益軍一句話,陳志雲就不慌了。
就像趙益軍說的,他一個人隔離在這裡,慌也沒用。
不管部長想怎樣,也得等他隔離完回辦公室再說。
他笑了下,「……好。」
看他不再那麼緊繃擔憂工作的事情,投餵完早餐的趙益軍才放心開始工作。
忙碌上班的日子,十四天就像飛的一樣咻的就沒了,常常回過神來看見日期才察覺怎麼隨隨便便又是下個月,好像時間被偷走一樣。
專案小組的事情弄得差不多,陳志雲沒甚麼事情做,突然發現,十四天其實很長。
十四天是兩周,幾乎相當於半個月的時間,是過完兩個星期五、兩個周末小確幸的體感時間流逝。
如果不用隔離,這十四天裡面,他會有十天要花八個小時工作、兩個小時做課輔志工,然後回家、煮飯吃飯做家事,和趙益軍說說話,或做點兒童不宜的事情,然後關燈睡覺。
另外四天周末,他會多睡一點,處理上班日沒弄完的工作,或追韓劇,假如趙益軍有空,兩人會一起行動、出去走走,或者,窩在家各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或做點平日不能太放縱的交流。
現在突然多了十四天不能離開次臥的日子,陳志雲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過。
在第十次去按電子郵件的收發鈕、打開Line看組長有沒有交代新工作,還有數不清第幾次想發訊息給趙益軍、但都沒按下送出又清空訊息欄位之後,陳志雲決定,要找點別的事情做。
環顧四周,這間次臥是趙益軍特別留給他的空間,工作的文件、個人要處理的東西都堆在這兒,東一摞西一沓的紙張和書本連同電腦螢幕和鍵盤占滿整個書桌,凌亂不堪,每每進來時想著要整理,但做完事情他就懶散了,現在正好是個整理的時機。
陳志雲把次臥桌上的一大疊文件都搬到地上,席地而坐開始分類哪些要、哪些不要,有事情做就不無聊了。
所得稅單、信用卡帳單、電信合約書、家電保固書之類的,現在手機很方便,這些都可以拍照保留起來、放在雲端空間不怕丟失,實體的紙張反而失去原先保存的作用,他常常拆了之後就堆在這裡。
這個要留、那個不要,隨著手上的紙張一一被劃分未來的去處,堆積已久的記憶也隨著視覺的提示被勾起。
兩人去日本旅遊時,他做了一大本用訂書針釘起來、厚厚的旅遊資訊,翻得破破的,有些地點畫了大叉叉、另外圈起來寫了註記,看到自己幼稚的筆跡,陳志雲忍不住笑出來。
畫下那些大叉叉的時候他真的很懊惱。
那時趙益軍很忙,好不容易排到休假和他約好要出國玩,讓他先安排行程,結果到當地才發現他忘記注意公休日,許多安排好的景點根本沒開。
陳志雲頓時感覺像天崩地裂一樣,居然把他和趙益軍第一次出國旅遊給搞砸了。
但趙益軍一點也沒對他生氣,只是摸摸他的頭,然後一手牽著他,一手拿出手機尋找附近的景點當作替代方案,拖著沮喪的他繼續走行程。
因為有趙益軍在,那次日本行留下很多快樂的回憶。
回來之後,他想著要把這趟旅程寫在部落格作紀錄,所以把那些旅遊資訊放在這裡,但日子一忙這件事又被拋諸腦後。
或許可以趁這幾天搭配照片來寫?不過相隔太久也不確定還記得多少。陳志雲想著。
後面他又翻出用趙益軍員工優惠辦的手機合約,那時趙益軍說一個員工可以持有兩個優惠門號,問他要不要辦,他想著可以省點錢,原本的合約也到期了,於是同意,沒想到跟著新合約送到他手上的,還有一台最新款的智慧型手機,收到將近自己一個月四分之三薪水的禮物,讓陳志雲嚇壞了。
陳志雲本想要對方留著自己用,可趙益軍輕描淡寫地道:「你現在的手機不是鏡頭有點壞了?看你偷拍我拍了都不開心。」
「……」他從來沒講過這件事,只是心裡盤算著要等領年終的時候再換一台新機子,也不知道趙益軍怎麼發現的。
看著看著,陳志雲收拾的動作慢下來,除了這些,還有一些他隨手記起來的,這個家裏要做的待辦事項,比如買菜,比如車子要加油,也有他們二人在各自都很忙時留給彼此的小紙條,明明可以留Line的訊息,但不知為什麼他們還是很熱衷把給對方的關懷和叮嚀寫在紙片上,因而留下很多很多零碎的、卻讓人忍不住感到甜蜜的回憶。
然後,他翻出了一封署名給他的信。
陌生的信封讓陳志雲有點困惑,他不記得這是甚麼時候收到的。
這封信被夾在比較下方的文件裡,沒有拆開過的痕跡,大概是很久以前就放在那了,信封上頭的字跡他不認得,寄件人和寄件地址也沒寫。
摸起來有點厚度。
他撕開白色的信封,抽出信紙,隨著信紙掉出來的還有幾張照片,陳志雲撿起來看,瞬間呆愣。
是趙益軍和一個陌生男人裸露交纏的照片。
原先愉快的心情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震撼。
他抖著手一張一張看過,七、八張大面積肉色的畫面,都是和同一個人拍的,怎麼看怎麼像出軌照,陳志雲有點不知所措,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才打開那張薄薄的信紙。
信的內容很簡單,只有幾個潦草的字:滾離趙益軍,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