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雲皺著眉頭,瞪著那幾個字,無措地感覺淚腺痠疼。
雖然信件沒有署名,但寄信的人大概是照片上另一個男主角。
拿著那些照片的手無力地垂下,陳志雲感覺胃在一陣一陣地翻攪。
年復一年,趙益軍的溫柔讓他忘記,這麼珍貴的愛情,能曾經擁有已經非常幸福。
他曾經日日夜夜告訴自己要隨時做好失去的準備──怎麼如今又忘記了?
現在不過只是預想的劇情實現了而已。
過了半晌,他才有勇氣再把那封信拿起來端詳。
信紙很薄,沒有甚麼線索,陳志雲盯著信封上糊成一坨的郵戳看了許久,民國年的地方印著模糊的10X,現在是110年,所以應該是一、兩年前收到的,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拆開這封信,大概是收到的時候剛好在忙,信被隨手夾進這堆文件裡,不小心遺忘了。剛剛他也翻到幾封沒拆開的信件。
忍著心裡的不舒服,陳志雲還是多看了照片幾眼,試圖再從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不得不說,趙益軍看起來還真是投入。
英俊的臉龐、酡紅的臉頰,皺著眉頭忍耐的面容,都是陳志雲早已熟悉的模樣,整個魁梧身軀壓在人身上抽插,又或者是扯著人的手臂從後頭衝撞,各種姿態都有。
照片上的人似乎知道鏡頭的存在,拍攝的角度很近,有幾張趙益軍甚至還看著鏡頭,陳志雲突然注意到,照片中的戀人耳朵上戴著一枚他從未見過的耳釘。
──他連趙益軍有打過耳洞都不曉得,畢竟對方從來沒在他面前戴過任何耳飾,至少和他在一起時都沒看過。
意識到這是他不熟悉的趙益軍,讓陳志雲皺起眉頭。
這些照片除了能看出是趙益軍和另一個陌生男人之外,也看不出其他甚麼花樣,陳志雲不想再看,把這些照片連同那張信紙塞回信封裡。
假如趙益軍真的劈腿,那也是一兩年前的事情,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有繼續?如果還有繼續的話,他該攤牌分手嗎?如果只是一時意亂情迷,他要原諒對方嗎?
會不會趙益軍早就厭煩他了?自己一點也不帥,又甚麼都不會,還很遲鈍,老是給趙益軍添麻煩,趙益軍這麼溫柔,可能是怕他難過所以說不出要分手的話?
陳志雲腦袋胡思亂想著,呆呆盯著螢幕裡的趙益軍,一時間甚麼也做不了。
像是察覺他的目光,工作中的趙益軍突然停下打字的動作,出聲問:「怎麼了?」
陳志雲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否認:「沒事。」
他坐在地上,離次臥的視訊鏡頭有點遠,趙益軍分心看他,一時也沒察覺有甚麼異常,於是又埋頭繼續工作。
這讓陳志雲鬆了一口氣。
他現在不知道該用甚麼表情來面對趙益軍。
怕趙益軍察覺他的異常,陳志雲繼續清理書房文件,但是他沒心思再細看,剩下那些有著他和趙益軍共同回憶的小紙片,他都迅速地塞在要扔掉的那邊,沒再特地抽出來留著。
收拾完之後,陳志雲盯著要回收的那一大疊廢紙,忍不住鼻酸。
趙益軍這個人真的太好了。
趙益軍對他真的太好了。
他小心翼翼揣著這份感情至今,早已想不起來以前自己獨自一人時是怎麼過日子。
──好害怕失去趙益軍。
──如果失去趙益軍,他就甚麼都沒有了。
──他不想分手。
可是他更害怕,他心中美好的愛情是不是趙益軍長久以來的不斷遷就?
房間裡有那顆視訊鏡頭在,就算獨自一人陳志雲也不敢顯露情緒,也不敢在此刻用衣服把鏡頭蓋起來,只得趁著洗澡時躲在浴室裡憋著聲音哭。
哭完之後擦乾眼淚,洗好澡,陳志雲回到房間裡時又假裝甚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他有點鴕鳥地想,還好是在隔離的時候打開那封信,如果是平常時候發現,他可能完全沒辦法在趙益軍面前掩飾情緒,隔離正好給了他恢復的空間,或許等這十四天結束,他就能把那封信忘掉,好好和趙益軍說話、繼續一起過生活。
但是,隔離並不是暫時停止時間。
那封遲了幾年拆開的信可以扔進紙類回收裡,陳志雲的心卻不可能等到隔離結束才開始疼痛。。
接下來的幾天,早餐午餐晚餐,一餐一餐推進著生活,可是陳志雲渾渾噩噩的,全部的心思都在隔了一個門板外的趙益軍身上。
有時趙益軍用手機回覆訊息,他會猜想,趙益軍是不是在和照片的另一個主角聊天?
有時趙益軍離開家裡一下,去外頭拿外送或快遞,他便想這是不是藉口?其實是趙益軍是去外面私會?
猜忌一旦開始就沒完沒了,原先算是穩固的信任關係,在陳志雲心中開始瓦解,他不只是懷疑趙益軍對外的人際往來、不在他眼前時的行蹤,還懷疑起趙益軍對他的那些溫柔是不是真的。
趙益軍人這麼好,他就只是比較幸運而已,換做其他人,趙益軍也一定會對對方好吧,他想。
但是他又捨不得去質問趙益軍,害怕眼前的幸福一戳就破──即便他知道,只要開口,真相總是會水落石出,但他實在沒有那個勇氣。
隔離的日子還沒走完,但陳志雲已在害怕隔離的日子結束之後到底該怎麼辦,焦慮驚慌得不行。
他甚至希望隔離可以一直下去,這樣趙益軍就永遠會留在這裡照顧他。
而就算陳志雲再怎麼保持表面上的安穩,趙益軍還是很快察覺他的不對勁。
他一樣吃喝、一樣說話,逗他笑,他也會笑,剛開始趙益軍還不是很確定自己是不是判斷錯誤。
直到陳志雲沒發現餐盤裡陸續偷渡了他最討厭的青椒、苦瓜、香菜,還總是偷偷盯著自己時,趙益軍才終於確認對方真的有心事,而且一定是跟自己有關的事。
可不管怎麼問,陳志雲總是說沒事。趙益軍也想不到這幾天自己有哪裡做錯或沒留意到的事情。
對務實的趙益軍來說,伴侶之間遇到問題開口溝通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還沒和陳志雲交往以前,他很難想像自己會為了摸不清對方的有話不說而煩悶,早就直接判定兩人溝通模式相差太多而分手。
但陳志雲一直是他生命裡的例外。
兩人交往第五年的時候,趙益軍有一個外派到美國的工作機會,一簽是三年,但很多人去了就是一簽再簽,甚至直接攜家帶眷在美國落地生根。
趙益軍和陳志雲商量,原本想自己先過去,熟悉環境之後,再接陳志雲一起去。
他永遠記得,陳志雲靜靜聽他說完後,牽起嘴角睜著眼睛答應的怔然面容──那是在逞強的表情。
趙益軍內心隱隱不安,可一直到啟程之前,他們還是照常約會、照常相處,對於未來的計劃,陳志雲甚麼擔憂、甚麼不滿都沒有表達出來,他想,那應該就是沒問題吧?
出發前一天,他們在床上繾綣不捨、抵死交纏,事後陳志雲窩在他懷裡忍不住無聲流眼淚,捂藏嚴實的情緒才流露出些許。
本來對未來很有信心的趙益軍,突然就覺得心慌意亂,頻頻吻著陳志雲的額髮安撫,是他要追求更廣闊的事業,卻是陳志雲無條件的共同承擔,這讓他心疼的不得了。
那夜過後,陳志雲送他去機場,笑著揮手送他出海關。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終於到了美國,趙益軍搭上同事來接機的車子,關掉手機的飛航模式時,卻看見陳志雲傳來「我們分手吧。」的一句話。
趙益軍瘋了似地不顧國際漫遊話費的昂貴,直接打電話給陳志雲,但是對方不肯接,用社群軟體聯絡陳志雲也不回,打去陳志雲的公司則永遠得到對方在休假的回覆。
趙益軍這才意識到,啟程前一晚陳志雲哭,不是因為要遠距離而不安,而是因為已經下定決心要分手。
──為什麼?他做錯了甚麼?
趙益軍很茫然,這個分手對他來說,來得實在太措手不及,難道陳志雲不願意等他嗎?不願意和他一起在美國生活嗎?之前他們討論的那些計畫,陳志雲都笑著點頭附和,難道不是期待和他一起到美國的意思嗎?
然後,趙益軍才醒悟,陳志雲不說一句拒絕的話,恐怕不是願意,而是消極的抵抗。
在美國待了一個星期,聯絡不上陳志雲,趙益軍起初也有些被分手的憤怒,既然陳志雲一點溝通的機會都不給他就要分手,那就分手好了。
接著他才輾轉從陳志雲的同事那裡知道,對方梭哈全部的特休回去陪這幾年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的媽媽。
趙益軍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這幾年來,他們固定約會、談心、做愛,他以為他和陳志雲很親密,可他卻連對方母親的狀況都不曉得,還自信滿滿地計畫兩人在美國的未來,簡直愚蠢至極。
趙益軍從來不碰在日常生活中有交集的人,陳志雲是唯一一個例外,他想起那個站在酒吧門口傻里傻氣的人,會兩眼放光渴望看他的人,會在他工作忙時待在他的家裡等他回來的人。
心裡惦念著陳志雲,就算眼前的機會再好,也不可能心無旁鶩地投入,趙益軍不再猶豫,立即買了機票飛回台灣,風塵僕僕趕到陳志雲在南部的老家,抱住那個一看到他就皺著臉努力憋住不哭的人。
然後趙益軍才知道,陳志雲多麼能藏事情在心裡。
放不下這幾年身體越來越差的媽媽,沒有能在國外賴以為生的專業技能,英文也說不好……很多很多, 陳志雲不敢開口吐露半分,總覺得一旦說出來,結論都會是他無法和趙益軍一起去美國,演變成必須提早結束這段感情。
但他也捨不得讓趙益軍浪費時間在不可能有結果的交往上,糾結許久才俗辣地等趙益軍飛過去後傳訊息提分手。
趙益軍沒想過,不管是原生家庭還是從業環境,陳志雲的背景都和他截然不同,兩人性格也南轅北轍,他把陳志雲拉進他所規劃的未來,卻從來沒考慮過陳志雲的處境,是他的自負和自滿,把陳志雲推開。
他既心疼戀人的自卑膽怯,又氣自己的盲目自信,但是不管兩人差距有多大,他都不想和陳志雲分開,他是想著陳志雲規劃未來的,如果陳志雲不在他的未來裡,那就沒意義了。
之後,趙益軍毅然決然換了一份不需要外派的工作,還在台灣買了房子,開始和陳志雲同居,他們深入彼此的日常,學習一起面對生活中的大小事。
幾年下來,不用趙益軍誘哄,陳志雲也逐漸願意主動和他說心裡話,結果卻因為該死的新冠肺炎、該死的隔離,讓對方不知道因為甚麼原因把心房又關了起來。
在視訊鏡頭的幫助下,他們不需要詢問都知道彼此在做甚麼,平時圍繞在兩人之間的工作、家事等話題,也因為隔離暫時停擺,除了用餐時間為了送飯而開口,兩人交談的次數因為陳志雲的有意沉默逐漸減少。
陳志雲像個守備嚴實的蚌殼,怎樣都撬不開,哄不出藏在心中的事,無法透過言語理解對方的狀況,也因為隔離不能抓住對方抱抱逼供,讓趙益軍十分煩惱。
他本想著隔離總會有結束的一天,如果在那之前陳志雲不肯鬆口,那就等對方出關的時候再來解決。
然而,在第十天、讓人以為可以平安過完這次隔離的時候。
陳志雲開始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