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雲用棉被把自己捲起來,戴著口罩的臉深陷被褥當中,只露出燒得通紅的眉眼。
趙益軍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獨自待了十幾天的次臥裡多了一個人,陳志雲病得毫無所覺,趙益軍靠坐在床沿,眼眶酸澀,一向不輕易顯露的情緒幾乎要藏不住。
他並不是第一次照顧生病的陳志雲,卻是第一次極度害怕會失去對方。
不只是現在陳志雲這樣病懨懨的模樣,他發病前的疏離也一直讓趙益軍掛懷,在此時更有種留不住陳志雲的無措。
替昏睡的戀人量了體溫,稍微降了些,三十七‧九度,這讓趙益軍鬆了口氣。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他在身邊,陳志雲稍微往外靠了些,把發燙的額頭抵在趙益軍的大腿外側蹭了蹭,又捲了捲被子,才安分下來。
這個生病時總要碰著別人才安心的習慣一點都沒變,趙益軍摸了摸陳志雲的臉頰,雖然隔著手套摸不真切,但總算覺得心裡踏實許多。
用濕毛巾替陳志雲簡單擦了汗、貼了退熱貼,叫醒昏昏沉沉的對方吞退燒藥,補充一點運動飲料,趙益軍又待了會兒,才起身要走。
還沒從睡夢中清醒的陳志雲搞不清楚狀況,反射性地立即抓住他的褲管,喃喃道:「……益軍……別走……」
趙益軍愣了一下,握住陳志雲的手,溫聲道:「我沒走,就在客廳而已。」
「……」半睜著眼的陳志雲呆了好一會兒,卻突然語帶委屈、口齒含糊地控訴:「……你明明、就……就去找別人了……」
以為陳志雲是睡暈了、噩夢了,趙益軍好笑地捏捏戀人的手,「我去找誰了?明明一直都在這裡。」
看陳志雲還皺著眉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趙益軍用指尖戳了戳他的眉心,「我不會走,會一直在這裡,別擔心。」
「……不可以騙我。」腦袋暈糊著的病人迷茫地說。
「不會騙你。」趙益軍又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承諾安了陳志雲的心,過了半晌,陳志雲沒再有動靜,趙益軍才稍微使勁、讓對方放開。
如果可以,他很想留在次臥不要離開,趙益軍看著陳志雲緊閉的眉眼遲疑許久,直到進去之前設定的十五分鐘計時器響起、提醒他必須離開,他才邁開腳步離去。
退出次臥之後,他立即走去陽台,把一身裝備都脫下來,認真噴了酒精,又去洗澡,戴著口罩再把整個家裡都消毒過一遍。
雖然疾管署的指引說明如果狀況不得已,照顧者可以在防護周全的情況下接觸確診者,但這樣的行為依然非常冒險,等陳志雲清醒,肯定會生氣,可趙益軍卻覺得很值得。
他也會害怕自己感染到病毒,但不是怕死,是怕不能再照顧陳志雲。
可如果因此放著陳志雲一個人在房間裡,無法確定情況,只能等待對方清醒過來或是直到對方真的昏迷不醒才能走下一步,那對趙益軍來說,就是本末倒置,根本沒有把人照顧好。
他還是那個理智的趙益軍,他很清楚他要的是甚麼。
從陳志雲發燒以來,他沒有好好睡過一覺,總是淺眠,只要聽到喇叭傳來陳志雲在睡夢中發出的聲響,就會馬上醒來,確認對方沒事,才又瞇一下。
親自確定陳志雲的狀況無虞,趙益軍緊繃數天的神經才稍微鬆了鬆,合衣躺在離次臥比較近的客廳的沙發上,閉上眼睛假寐。
熬過三天,陳志雲的症狀終於緩解,在第四天的上午退燒,恢復正常體溫。
看到耳溫槍上顯示三十六‧三度時,陳志雲大大鬆了口氣,雖然身體還留有一些不舒服的感覺,但好歹是退燒了。
直到這時,陳志雲才正式收到疾管署通知PCR檢驗的結果,他確實感染了新冠病毒。
對於意料之中的結果,陳志雲除了接受、也只能接受,到現在,都病了一輪了,他還是抱著微乎其微的期待,希望這次發燒其實只是一場重感冒而已。
本來再過一天,他就可以解除隔離了。
如果沒有確診,在隔離這段期間所受到的惡意對待,他都能坦然去面對,但確診的結果,卻好像可以讓這些人為自己的行為找到最有利的藉口。
陳志雲不確定,可以離開次臥之後,自己是不是還能保持過去的良善,而失去良善的大人,是他從小最不願意成為的模樣。
隨後衛生局的電話就來了,確診的結果出來比較晚,他已經熬過發病最難受的階段,體溫也正常了,知道他症狀緩解、沒有大礙,電話另一頭的護理師不免鬆了口氣,現在集中檢疫所爆滿,等到他入住,可能距離發病時間已經超過十天,有安排等於沒安排。
幾番確認之後,衛生所決定讓陳志雲留在家中,再繼續隔離十四天。
「接下來我要麻煩您告訴我,從發燒那天起回算十四天,都去了哪裡?接觸了哪些人?」電話另一頭的人問。
早在隔離開始時,陳志雲就用手機把那一陣子的足跡和接觸過的人都記下來,回覆這個問題並不難。
只是他最掛心的依然是陪伴在身邊的那個人,一一交代了行蹤和接觸史之後,才語帶猶豫地問:「我室友從我隔離開始就在家照顧我、那他……」依然擔心趙益軍留在家裡照顧他,會有很高的風險。
「你們最後一次接觸是甚麼時候呢?」護理師問。
「就是我隔離開始的前一天……」陳志雲回答。
確認在陳志雲居家隔離的期間,兩人都有遵守隔離規定,而且趙益軍也曾接受過快篩、結果是陰性,電話的另一頭語氣稍稍輕鬆些,「從你們最後接觸到現在剛好過了十四天,都沒發病的話應該大致上可以放心。」
「……真的嗎?」陳志雲又再問了一次。
「真的。」雖然回答過很多次這樣的問題,但電話另一頭的護理師還是溫聲再次回答。
「……太好了。」有衛生所的這番話,陳志雲才稍微安下心來。
知道陳志雲確診,趙益軍也並不意外,陳志雲有接觸史、高燒三日才退,又快篩陽性,PCR報告只是真正坐實確診結果的最後一個步驟罷了。
現在外頭確診的案例用每天增加百人以上的速度延燒,死亡的人數也累積很快,那些數字不在周遭的時候,都好像漠不關己,只有在重要的人成為那些數字之一時,才能真正一窺這場疫病降臨的可怕。
感染新冠肺炎的人有八成是輕症或無症狀患者,換句話說,有兩成的人會轉為重症、甚至死亡,在喪命的人當中,也有和他們一樣年輕而且身強體壯的人,誰都不知道,那兩成的機率到底會落在哪個確診者身上。
趙益軍無比慶幸,陳志雲屬於那幸運的百分之八十。
看著依然虛弱、但已經可以和他正常對話、穩穩將早飯拿進房間裡吃的陳志雲,趙益軍一直懸在半空的心終於安穩落回原地。
隨後他也接到通知,雖然從他最後接觸陳志雲已經過了十四天,不過還是要自主健康管理七天。
吃完早餐,流了汗渾身不舒服的陳志雲去浴室洗澡時,才發現額頭上貼了退熱貼,他把早就不涼的白色貼布摘下來,腦袋裡隱隱約約似乎有趙益軍進來房間裡的模糊印象。
從疫情趨於緊張之初,就提議要執行返家徹底消毒的趙益軍,不會不知道和發燒的確診者共處一室有多危險,還是因為擔心他而這麼做了。
陳志雲很清楚趙益軍平時是個多麼理智的人。
他抓著那塊退熱貼,覺得手中的東西白得刺眼,眼淚不聽使喚地漫溢眼眶,最終沿著臉頰蜿蜒墜地。
──他怎麼能懷疑趙益軍是否愛他?
那個在酒吧把愣頭愣腦的他拎回家的人,那個甘願放棄美國的工作機會、留在台灣陪他的人,那個不管認不認同都還是一路支持他去做喜歡的事情的人,那個在他隔離時一路陪伴他到現在的人,他又如何不明白,對方把自己放在多麼重要的位置?
那是個多麼傻氣的人,才會為了自己付出如此之多卻又甘之如飴?
心裡積壓的憂鬱和恐懼,似乎隨著症狀的緩解一塊宣洩出來,陳志雲在浴室裡好好哭過一通,把自己哭得頭疼,才洗了一個舒適的澡,走回房間裡。
吹乾頭髮,他坐在床上滑手機。
這時他才從同事給他的訊息,知道幾乎公司所有的人都在居家辦公。
那個比他早確診的總務部專員,在經過數天的治療之後還是宣告不治。
陳志雲記得那個專員,是個快到退休年紀的大叔,幾個月前他們部門那層樓的廁所水箱壞掉時,他還和那個大叔稍微聊了一下。
那個大叔本來打算退休之後和太太一起回東部老家生活的。
把病毒傳染給他的筱凡媽媽也傳了訊息。
雖然一度被發了病危通知,但她幸運地挺過來了。
可是在她住院的期間,筱凡有兩天獨自在家無人照顧,之後她的前夫出面,將孩子帶走安置隔離,並以她嚴重疏於照顧孩子為由,提出監護權改定之訴。
筱凡媽媽:這次訴訟大概打不贏了……謝謝陳老師一直以來對筱凡的照顧,也很抱歉我害您被隔離。
陳志雲看著筱凡媽媽的訊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想到每次都很期待媽媽來接送的筱凡,以後要跟出生之後根本沒看過幾次的的爸爸生活在一起,他就十分於心不忍。
他沒有告訴筱凡媽媽自己也確診的事情,傳了幾句安慰的話,也不知道這些文字是不是能夠安慰一個即將失去孩子監護權的母親。
回完所有需要回覆的訊息之後,陳志雲看著在客廳裡打掃的趙益軍,看了許久。
然後,才鼓起勇氣,去把之前堆在一旁、準備等隔離結束之後拿去回收的那堆紙類回收中,翻出他曾經試圖假裝沒收到的那封信。
「益軍,我們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