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李滄東開始在國際影壇上大紅大紫,已經是約20年前的事了,台灣卻直到2010年才首度引進他的作品《生命之詩》做正式上映;不過多虧數位修復技術成熟的福,近幾年我們終於可以在大銀幕上陸續看見他的早期作品——先是《密陽》(2007),再來《綠洲》(2002),現在輪到了《薄荷糖》(2000)——讓我們能夠亦步亦趨回頭看見一位大師的成長史。或許只是巧合,這樣時序上的顛倒,正好符合了《薄荷糖》的敘事策略,如果說李滄東的第二部劇情長片《薄荷糖》包含了剛步入影壇的他的初心(儘管他早已以小說家的身分創作多年);則《薄荷糖》更是一則卸除時間的暴力後帶我們看見初心的影像詩篇,它的故事是這樣的:
時間是1999年,金英浩(薛耿求飾)一個人臥倒在高架鐵軌下暗自啜泣,接著他亂入睽違20年的峰友會聚會,發瘋似地奮力唱跳著。這些舉動只讓他像個酒鬼,直到他爬上鐵軌,才真正引起眾人的目光。一台火車奔馳而來,卻與他擦身而過,這台錯身的火車延長了英浩的死期,也降低了眾人對他的關心;等到姍姍來遲的第二輛火車終於撞向他,這荒謬的死亡場景才顯現出它的悲涼。
時光的火車繼續奔馳著,帶我們看見那早該到來的死亡:
生意失敗的英浩買了把槍,打算自殺,不甘心就此結束生命的他,打算拉一個毀滅他人生的人陪葬;然而他卻無法決定該殺死害他生意失敗的人、騙他錢的同夥,甚至是他的前妻或女兒。英浩列舉了一個一個他自認的罪人,但真是那些人毀掉他的人生?如果我們回頭看看英浩的人生路,會發現原因恐怕更為複雜,真正的成因還不是歸咎給幾個人就能說得清。但此刻,謎底還潛藏在他更遙遠的過去中無從知曉,讓我們慢慢來看……。
在與妻子離婚前,英浩曾抓到妻子外遇,將妻子與外遇男子都痛毆一輪;下一刻,他卻自己跟別的女人發生關係。到目前為止的劇情,我們對英浩都沒什麼好感,他只不過是情感的暴君、惡意的復仇者。
可是,火車繼續逆行,卻顧所來徑:
英浩年輕服兵役時,恰巧碰上韓國爆發光州事件(1980),大批人民上街爭取民主,身為軍人的英浩卻被迫鎮壓參與抗爭的人民,在一次執行勤務中,英浩誤射殺了一位年輕女學生;更悲慘的是,他原先是打算幫助女學生躲過其他軍人追捕的。在同一場大追捕中,英浩的腳被流彈所傷從此行動不便。
是因公負傷的榮耀?還是親自手刃一條生命的罪惡?讓英浩放棄最愛的攝影,成為了警察。而1980年代的韓國,警察的首要工作,不是保衛人民的生命財產,而是監控所有可能的政治異議者。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英浩必須學習對人民施暴,來換得同儕的認可。原來,他的跛腳不是榮耀,而是他走不出的困境;他痛恨的也不是他的腳,而是他那雙每日用來施虐他人的手。原來,邪惡是這樣進駐一位青年內心的,它們寄存在兩顆子彈裡,一顆射向他的腳,一顆破壞他的心。表面上的意外,更像是時代下的必然。
對了,在兩顆子彈射出前的同日稍早,英浩在軍營中準備出任務時,打翻了他存放在床鋪旁的薄荷糖罐,整罐薄荷糖撒了出來,那是他心儀的對象尹順林(文素利飾)花了好長時間一顆顆寄給他的。
跟隨薄荷糖的腳步,我們來到1979年——電影的最末,也是時間的起點。英浩跟順林在峰友會上相遇,順林請英浩吃薄荷糖,那是她工作地點生產的糖果,也是他喜歡的口味。後來,他們交往,英浩當兵,順林開始寄薄荷糖給他。
於是,是時間的積累,豐富了薄荷糖的數量;也是時間的累積,濃厚了兩人的感情。於是,當薄荷糖從罐中奔逃而出,必定是想向英浩警告點什麼的,是的,薄荷糖有聲音,只是恐怕它的聲音太過微弱,而這麼一點聲音不會被時代的巨輪所理睬。再一個於是,當英浩成為警察,順林來找他,發現他已經變了;或者說,是他刻意讓她看見他的改變,而這必然導致他們的分別。
將倒轉的軌道重新校準,匆匆20年時光,帶我們把時間拉回到1999年。那時順林已經重病,依然惦記著英浩;而英浩,卻只來得及見上她最後一面,甚至說不上一句話。我們明白了,為什麼英浩要放下那把手槍,跑到他們20年前聚會的河邊橋下,跑上鐵軌,吶喊著:「我想回到過去!」因為,他早已錯過他的過去了。
因為其實,時間從來不站在他這邊;當時間將過去推得更遠,也是將英浩推得離他的理想更遠,時間從來就是他的敵人。然而,透過將時間顛倒逆反,電影是站在他這邊的,電影帶我們看見一個惡人,再一步步拆解掉他身上時間的重擔,卸除他身上過多的泥濘與塵埃。因為,也是時間的積累,讓一個善良的人,伸手朝向黑暗探去。
於是,我猜想,這部從頭就失去理想與熱血的電影,終究還是溫柔的;如果,我們反過來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