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長大，是一個人的成年禮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人生的「一半」是什麼？所謂的「人生中途」，又是什麼呢？
「一半」，不一定是四十歲、五十歲這種物理性的認知，而是突然明白「人終究要獨自面對生命難處」那一瞬間。從此，人生一刀兩半，一半是矇懂天真的歲月，一半是終於明白生命好苦，卻能坦然度過。
那是真正的「長大」，是一個人的成年禮。
我確實長大的那一日，是2013年7月31日，我太太乳癌開刀的那一天。
我們大清早開著休旅車，往醫院出發，沒想到才在巷口就出了車禍，太太被車禍與即將來臨的手術嚇傻，呆站在路邊。平常都是她照顧我，畢竟她大了我十一歲，我很習慣在她面前當孩子。可是當她失去任何功能，就換我出手了。
我同時連繫保險公司，請他們派專員到現場；接著報警，做筆錄才能申請保險理賠；最後打電話到醫院，告知我們會遲到，請保留所有的檢查。一個小時後，我把這麼多人、事都處理完畢，休旅車也被拖吊廠拖走。我回家開另一台小車，把在路邊持續發傻的太太跟行李塞進車裡，直奔醫院。
到了醫院後，我鎮定指揮，太太先去做核磁共振，我拿著一大疊單據辦住院。從清晨起床到此刻，沒有一秒鐘停下來。直到我在醫院長廊奔跑，撇見窗外藍天，雲好遠天好藍世界好寧靜，我停下腳步，看著雲緩緩飄過，哭了出來。
啊，不知不覺已經活到凡事要靠自己，不能再哭著回家找媽媽，不能再凡事耍賴，眼前再難，都只能自己收拾。這就是長大，明白人活著只能靠自己。
親愛的M是大學的學姊，一畢業就為愛回到故鄉，風風火火準備結婚。
我去高雄探望她，她開著人生的第一台車來接我，紅色的福特嘉年華。我們到海邊吹風，把車門打開，音樂開得很大聲，聽《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琴音敲打，彷彿我們有多麼愁苦。我嘲笑她：「啊你念新聞系回來這裡，是有屁用喔！」她苦笑說：「我就愛到卡慘死啊！」
如今回想起來，那真是年輕的憂慮啊。她能夠笑著講結婚好麻煩，我哭著講失戀好靠北，那些小痛苦跟往後將碰上的心碎比起來，根本只是蚊子咬。
婚後，M的丈夫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在工業區蓋工廠，旁邊就是自住的透天豪宅，出入開賓士，請我吃飯都是龍蝦粥，或者上五星級飯店吃牛排。一邊吃一邊計劃未來要給女兒最好的，要唸私校，要送出國讀書。未來光明燦爛。
又過了幾年，老是聽到壞消息。兄弟分家，加上過度擴張，生意愈來愈艱難。M是務實的摩羯座，苦勸先生：「做點小生意，一家人可以平安過日子就好。」但老公當董事長當習慣了，怎麼能忍下這口氣，硬是把所有身家押上，到台北賭一把。
毫不意外，台北的生意失敗，家底輸光，只好賣工廠賣房子。不得不把豪宅賣掉那天，藉口台北要談生意，死活不肯回去幫忙，還烙狠話：「我要怎麼面對啊！你處理就好了啊！」
M獨自面對一切，親眼看著家裡的所有東西被搬走，剩下一屋子垃圾，夢都碎了。她打電話來嚎啕大哭：「他怎麼可以把爛攤子丟給我！他沒有辦法承受，我也沒辦法啊！我還要搬這麼多垃圾、丟這麼多東西！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為什麼要一個人承受這些！」
這是我第一次聽M大哭。也是最後一次。她終究一個人把家搬完，帶女兒回娘家安頓。她從此不再天真浪漫，愛情也一刀兩斷。
那個下午，M長大了。人總要學會幫自己擦眼淚，哄自己：「不要怕，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H的成年禮，也是一個人。
她聰明幹練，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偶爾有些軟爛的感情事件，也不影響她的日常。我很羨慕她的瀟灑，總認為她應該會一輩子都這麼帥氣，不辜負任何人地活著吧。
直到她的妹妹車禍，性命垂危，她每日陪伴。什麼愛情啊事業，都不重要了，妹妹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到了最後那一日，醫生問：「要急救嗎？」H搖頭：「不要再讓她受苦了。」
那個從小愛跟她撒嬌的妹妹，每次失戀就哭得唏哩嘩拉，彷彿世界末日，可是過沒多久又打扮得漂漂亮亮，交下一個男朋友的傲嬌妹妹，她是花朵般的女孩啊，如今瘦得人都凹了，彷彿一碰就碎了。她還能醒來，有新的人生嗎？
妹妹躺了一個月，各種指數不斷下降。醒來的機率太低太低，再醒來，也不會是那個燦爛如花的女孩了。
她不忍父母悲慟，把他們哄回家，獨自在醫院簽下放棄急救同意書。她陪伴妹妹度過最後的時光，哭著對妹妹說：「如果我選擇錯了，請你原諒我，我真的很愛你，我不想要你再受苦。請你一定要原諒我。」
妹妹永遠都不會回答她了。她只剩下自己一人，伏在妹妹的棉被上痛哭。
妹妹走了，她長大了，從此之後，再也沒有更巨大的悲慟。
長大的那一瞬間，並不浪漫，而是充滿黑暗與痛苦，像蛹破繭而出，像蛇脫皮重生。我們的靈魂脫離肉體，猛一下地抽大，痛得無法呼吸。
從今以後，只有自己了。這才是生命的真相。
人生的一半，在經歷這些痛苦之後才真正展開。我們終於明白人的脆弱與勇敢，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我們流很多很多眼淚。很多很多。然後我們發現自己竟然可以經歷那樣的疼痛而活下來，能哭、能笑。對生命無所畏懼。
沒有讓我們死去的，只會讓我們更強大。於是我們長大了，在穿越那些痛苦與淚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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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欣怡全新散文《小貓的人生中途週記簿》，是為期一年的寫作計畫，每週更新一篇，總共 52 篇，從 49 歲，寫到 50 歲。來到了人生中途，重新看待過去吃過的苦，愛過的人，與被愛的心情。以前無法原諒的，如今只剩惋惜；以前感覺疼痛的，如今只剩下偶爾抽痛，並且安心地知道，就算傷口沒有痊癒也沒關係，我們已經習慣負傷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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