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軒冕,字價,太白李家旁系出身。他的個頭跟在學成績都不高不低,沒有顯赫的父母背景,也沒有獨到的用字領悟。十五六歲時,每位李家青年為了完成學業,都得出外歷練,好打磨自己對字的體悟。李軒冕選上一個名字看來格外投緣的「古軒閣」,打算混一年交差。古軒閣位於西疆與北域交界上的定蒝城,離太白山六百里遠,完全不在自家的勢力範圍內。據說當家的王閣主早年跟李家有過古董買賣,如今年歲已高不想事事動手,乾脆在太白李家掛一個雜役的閒差位。跟大山大海雲遊四方的探險比起來,少有人想要自己的歷練是在店裡打雜。即便如此,即便是再冷門的歷練,總有類似經驗的前輩現身說法,但李軒冕出發前,卻沒打聽到任何具體的消息,不免有些焦慮、緊張。
結果他在定蒝還過得挺滋潤的!
古軒閣長年來才王閣主一人,如今多個生面孔,很快就給鄰居客人記得,讓他混到小軒和跑腿軒的綽號。古軒閣坐落在定蒝東半部的住宅區裡,低調收藏罕見的奇玩古物。雖然位置隱蔽,不時有些大俠名人夜裡來訪,跟閣主下棋喝茶,評點詩書琴畫、瓷器玉鐲。李軒冕負責接客以外,還有收納、清點與維護,順帶認識文物背景與閣主的鑑價手法。幾番考究與買賣後,李軒冕有所體悟,現在多數不知名的商品在他眼中都能浮現八九不離十的價碼,對此李軒冕頗為得意,不過總有些古怪至極的人事物,他還看不明白。
譬如今早來的。
我,古軒閣小軒,最痛恨擾人大清早的客人,和敲錯門的流浪漢,但我從沒想過這兩種人會有交集。
站在門口的小伙子蓬頭垢面,髮裡插片樹葉,雙眼由深黑眼罩蓋住,似乎是個瞎子。他身穿偌大...披風,姑且先把紅黃棕灰黑各種的布縫併、從肩膀蓋到小腿的床單稱作披風,完美註解何謂「不修邊幅」。披風上縫有大小不一的口袋,讓我聯想到鳳梨。小伙子肩頭上有些許黃沙,表明他從西面來的。他的靴子是至少十年的舊貨,磨到不成顏色,除了合腳之外,想不到其他穿上的理由。從上頭的補丁看來,他重視披風的完整,不會放任破口不管,但披風上還有些割痕,因此更有可能剛參與一場打鬥。
整體來講,絕對不是能踏進古軒閣的穿著,乞丐更得體些。
他人本身呢,不喘不急,看來脫離戰鬥已有一段時間,挺好,閣主提醒過刀劍事不參與,避免戰火延燒到古軒閣。他似乎與我年紀相仿,但更消瘦些,有點像放大的竹籤人。
然後他右手指上繫著是什麼東西?一顆毛球?
「到了嗎?不用眼罩啦。」
等等,原來他看的見?
「大清早,閣主還在休息,何不換上衣服再來?」換衣服是假,我只希望他趕緊滾,閣主從不接待無禮的客人。
「原來叫古軒閣,好詩意的文字。」對方無視我,稱讚起大門匾額,「我師父說閣主從不休息、時刻盯著定蒝每個角落。」
他想抬腳踏入,這可不行!我連忙踩在他的落腳處。「幹嘛妨礙我…」他抱怨完,腳一偏,我跟著踩過去,他腳又一偏,我又佔另一邊的位置,明顯到不行的逐客動作:打地鼠。
結果他興致來了,懸空的腳左右快速擺動,我哪跟得上?一個假動作甩開我,踏過門檻。
「好玩,再來?」
「來你個頭,快滾啦。」我低聲說道,「閣主肯定用你的破披風,包你成垃圾再綁上石頭丟到醉月湖中間。別看他文人雅士,動手起來蠻橫的很。」
「我不會用石頭,我會連你打包丟下去。」閣主渾厚悠遠的嗓音從屋裡傳來。「長風破浪會有時?」
「直掛雲帆濟滄海。」小伙子秒答。「果然沒找錯地方!」
「小軒,放他進來,上好一點的茶。」
閣主有兩種說法:上茶跟上好一點的茶。古軒閣自備三六九等茶葉,若閣主指示「上茶」,那就是由我來判斷該上何種茶,上錯了事後罰跪;若是「好一點的茶」,必定是最高等的茶葉,容不得馬虎。
他什麼來頭?
古軒閣正如其名,古意盎然,軒宇大氣,踏入大廳的第一眼,就是名列天下百大真跡、顏氏名家的「虎臥松崗」橫掛牆上。該大師擅長融合傳統技法與威勢上的領悟,將虎嘯的威猛無一保留繪於畫中,任何客人第一次踏入大廳,都會有親臨虎王的錯覺,聲勢立刻矮閣主一節。我初次前來報到,進門時差點被那幅畫嚇尿,頭一個月只敢從側門進。我曾問閣主為何要先聲奪人,惹客人不高興可不算好事。 「賺錢其次,」王閣主解釋,「古軒閣只接待有本事的客人。」
嗯...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典範。
畫下方是紫檀木的花卉紋平頭案,雕刻之精細不輸虎畫,非賣品來著。頭案上繁雜的花紋裡藏有「定」字,固定案上陳列的玉瓶、彩瓷、紅釉碗、琉璃鴛鴦……和任何手癢的宵小之徒。閣主手握匠師精雕時留有的木塊,如鑰匙般能契合「定」筆畫間的空隙,唯有如此才能破壞定的字形、取消防竊措施。廳堂左右是鐵梨、烏木等高級樹材製成的箱柜與台座,擺放白玉板指、鼻煙盒、翡翠筆架等體積較小的珍藏,其中粉晶團石常被閣主拿來下圍棋,而我負責擔任被虐殺的角色。
「好歹天下第一世家的子弟,有點文化素養,別整天看些娛樂小說,難道你只和同年紀的打交道?」罰我跪棋盤後,閣主扔來殘破的棋譜與一句話:「再輸給我二十子就滾,古軒閣不缺長腳的掃把。」
破歸破,那棋譜深奧的很,我才看三頁,就在定蒝的業餘棋會大殺四方,大家先猜我是不是偷偷用字(這是業餘和專業的差別),再來猜我有沒有和別人合夥作弊,最後猜是不是某路神仙下凡虐菜。但我楞是看完整本,還是給閣主宰得人仰馬翻屁滾尿流,好在沒因此滾蛋。
廳堂兩側另懸掛多幅名家書法,書法前有屏風,屏風上雙鶴在白雲間悠遊翱翔,從一側飛至對側隱沒後再從原處出現,這是運用「動」字的動態畫,眼界小一點的客人免不了嘖嘖稱奇。廳堂中間的案几不只給閣主擺茶具和棋盤用,其全名是紫檀雲龍紋畫桌,據說兩百年前一位唐姓匠師傾畢生之力完成的傑作。沒有字的運用,也稱不上十分精細或神奇,卻貴在獨特的造型與發想、是閣主的最愛:「沒經驗,才有突破框架的想像力跟創造力。世人用字,不也給字侷限?」案几兩側的長椅與四方几,自不用說都是高檔貨,連長椅上頭的鵝絨軟墊都價值一百銀兩,因此偶有客人離去前,問家具而不問陳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