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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著機車來到若婷家。打電話要她開門,進到屋子裡,她邊換著衣服邊說:「等等要去上班,怎麼了?」
「突然想見妳。」我將袋子放到桌上,「有些話想跟妳說。」
「等我一下。」她穿好衣服,坐到我的旁邊。
我對她說起,生母聯絡美秀姨的事。說的過程非常平靜,她只是看著我點著頭,專心地在聽。當講到我的感受時,她牽起了我的手,用雙手搓揉著,試著讓凍僵的手掌有了溫度。祕密說出,築起的高塔崩塌,這次我不再清理殘骸,看著它風化被吹散的樣子,彷彿某顆栓得緊緊的螺絲,慢慢被人鬆開。對岸的迷霧散去,她就在那,我猜不透她的想法,任由一顆心懸掛著,卻不再感到害怕。
「那你打算回去嗎?」她說。
「我想要我們兩個一起回去,如果覺得不開心,就一起走。」
「你不用強迫自己要面對,逃走也是個選擇。你沒有必要把這個重擔,重新揹回自己的身上。」
「只是想要這次是妳留在我的身邊。」聽完我的話,她低著頭笑了,眼神並未直視著我,腦袋彷彿在思索什麼。
「真的是臘肉。」她伸出手,將桌上的袋子打開。
「黑色的是臘腸,味道是甜的,很特別。」看著她好奇地觀察著,我伸手將袋子重新綁起,她在一旁不解地看著我。
「是不是給妳太大的壓力了?」我說。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是還是會擔心,要是你的媽媽不喜歡我怎麼辦?」她站了起來,在房間來回踱步。「你知道我最怕甚麼事嗎?」她看我搖著頭,於是便接著說:「從小被奶奶帶大,而當她去世時,我覺得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跟我有關聯、和我流著一樣血液的人,一瞬間大家都變成了陌生人。」
她拿起櫃子上的菸盒,將底部朝著手掌拍打了幾下。撕開塑膠包裝,抽掉盒內的鋁箔紙,將它們在手中握成一坨後,丟進垃圾桶裡。
「常常覺得這世界只剩下自己,背後一個人都沒有。好像被打上孤兒的標籤,每個人都投以相同的眼神。」她抽出一根菸,叼在嘴裡,「我要的不是憐憫,不是同情。我害怕他們會讓我覺得自己不一樣,站在一個高處俯瞰著我。」
「我不會這樣對妳。」我站起身,走到她的旁邊。
「我知道你不會,但其他人呢?」她刻意與我保持著距離,「我喜歡你,但我無法保證我會喜歡你身邊的人,或是讓他們喜歡我。」
原本被搓熱的雙手失去溫度,感受到指頭逐漸冰冷麻木。她拿起打火機,想將菸點起,但怎樣都無法將火打起。我從她手中拿過打火機,也將嘴裡叼的菸拿下,一起放到櫃子上。我看著她說:「曾經以為家就是睡覺的地方,就只是用水泥蓋起來的房子,將自己關住。不會被拋棄的就是家,不會風吹雨淋的就叫做家。好像人生就是要尋找一個答案,可是卻連問題都不知道。
「好幾次,半夜騎車在外環道上,路上沒有車,一路暢通。我會催著油門,閉起眼睛。起初一兩秒感到新鮮,隨著時間慢慢地流逝,身體開始不安地發抖,本能開始排斥這樣的行為。為了使眼睛閉著,我開始大喊,試圖壓過本能,直到受不了,張開眼睛。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興奮和恐懼並存在我的體內。」
我伸出手牽著她。她沒有閃躲,仍直直地看著我的眼。
「我們都有著甩不掉的包袱和歷史,壓在我們的肩上,深怕一說出,對方就會跑走,但是渴望著能分享著重量的人出現。現在的我願概括承受所有那些那些妳未曾說出口,而我也還未知的──不論是妳的擔憂,妳的害怕,所有妳因這些包袱而受的傷。只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不能對妳付出,怎麼能期待妳也對我做一樣的事。我不會再逃跑了,要跑,我們一起跑。」
她抱住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真實的重量,像是全身的重擔丟了過來。我將她緊抱住,用盡力氣好好地接住她,卻也因為這樣的重量感到安心,彷彿確實地擁有了什麼,能好好支撐著一個人。
鬧鐘響了,她拿出手機將它關掉。我知道她要去上班,沒多說甚麼,從地上拿起皮包交給她。她皺起了眉頭,似乎有話想說。最後只要我留下,等她下班之後再說。我點著頭,把車鑰匙給她,想像著自己微笑的樣子,想讓她感到安心。看到我這樣的舉動,她湊上來親了我,很快速的一吻,像是蓋章確認般。她的眼神又回復以往。
「再見。」我幫她打開門對她說:「我等妳回來。」
她忍不住笑了,我也笑著。感覺原本昏暗的走廊變得明亮,兩人的笑聲在走廊上迴響著。電梯開門,她看著我揮手說:「晚上見。」我回到房間,拿起櫃子上的菸叼著。直到聽見樓下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菸仍舊沒有點著。
為什麼會想抽菸?這個問題偶爾會浮上心頭。並不是刻意想擺脫寂寞,而是寂寞一直都在,以各種形式出現。寂寞相加後是否還會存在,點起一根菸,在遠處看著一群一群的人抽著,而我只能在被圍起的圈圈裡看著,無法加入他們。如同深夜騎過四草大橋,釣客們在橋上,等著寂寞上鉤。在海灘上看著漁船的燈火在遠方閃爍,與燈塔彷彿彼此對話。漆黑的海平面,只有零散的紅光畫出邊界。是否笑過之後,依舊徬徨。無從想像未來的輪廓,像是遠方的海岸隱沒在黑暗之中變得遼闊,昏暗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