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張照片,背景為一望無際的大海,淺灘上一隻小舟,二十出頭時的小伙子符元亨,與一名女子坐在小舟上合影。符元亨右手攬著女子腰身,左手比著勝利符號,倆人笑得十分甜蜜,沒有半分矯揉虛偽。
我卻笑不出來,反而全身起滿雞皮疙瘩。
女子頭顱有普通人三倍大,渾身白中透青、手腳身軀異常細長,留著長髮⋯⋯特別是那雙長腿併攏時,宛若一條魚尾!
噬頭女?⋯⋯不是。女子容貌和噬頭女還是有差異,感覺非常柔和、安靜。
第二張照片則是月光下,女子坐在岩石上織著一塊發光的白紗,背對鏡頭的長髮梳得很柔亮滑順。
第三張照片模糊不清,推測應該是在水裡照的。那時相機還沒研發出防水功能,竟能在水裡使用⋯⋯更匪夷所思的,拍得是一座宮殿。
我沉默,符元亨更沉默。
思考數分鐘後,我終於想通一直憋悶的事──半世紀前,符元亨一介凡人是如何盜得濕婆之心──然而更深的悲哀卻延續至今。
「小符,船長會殺死你,別不聽勸。」老油頭一記燙煙桿往符元亨赤膊上敲去,燒出焦臭味。鼻青臉腫遮去原本的年輕俊美,被粗繩綁在船頭的符元亨大笑,罵道:「他娘的,當海賊有什麼出息,我要做大老闆!」老油頭看著口出狂言的年輕小伙子,倒好笑起來:「哈哈,做大老闆?發白夢吧你,能做到海賊頭就算你本事,船長不會讓你脫離去告密。」符元亨往舢舨上吐口血痰,冷笑:「走著瞧,看誰死得早!」老油頭無奈離開,不願再和挨不過今晚的年輕人對話。
「你們全死定了。」符元亨望著晴空瀚海連成一線的澈藍,喃喃自語。
過午,捕漁船自海面上滑了條水痕,海豚雖稀少罕見,偶爾總會見著幾隻,這些日不知消失到哪裡,海面太過平靜。
漁夫兼任海賊的勾當,在南海海區非常普遍,當地俗稱「漂仔」,漂仔們自得其樂,醨酒粗劣刮口,漂仔們仍豪飲嘻笑,於媚陽下尋得一方遊興,老油頭拉著胡琴,輕哼妓館裡聽來的俗樂,眾人稱讚。被麻繩捆綁三日以儆效尤,食水未沾的符元亨,十分虛弱地凝眺寶藍水洸。
一名漂仔實在耐不住炎熱海風吹襲,說:「今天水是沸了吧,一隻海豚也沒有。」他當然不知南海古名「沸海」,隨口埋怨,符元亨卻冷笑:「你不懂,海豚們都去龍宮覲見濕婆。」眾人聽聞皆大笑:「小符被船長折騰瘋了,這就是做叛徒的下場。」
符元亨打十一歲起就隨阿爸於煮石村一帶捕魚,當地慣以海石入湯滾煮,汲取海石鹽分和其上附著的藻類,具清肺熱、化老痰之奇效,漁民長年曝曬炙陽下、海風中,又性喜抽紙菸、飲燒酒,海石可療養體魄,「煮石」之名由是而生。十四歲時,該年海象來得詭譎,時而狂風大作,時而驟雨急降,常鬧出瘋狗浪拍落人的悲劇,阿爸因浪颳船翻過世後,符元亨負起養家責任,他沒忘記海的可怕,但他更記得海的恩惠和包容,他終能養活一家子,阿母和六個兄弟姐妹,比誰都清楚討海人艱辛。符元亨雙手厚繭交疊,虎口一道傷,是夜釣南海帶魚,勁力比拼拉出滿手血的。
年值二十啷噹時,符元亨同煮石村的玩伴們,到港口附近打雜工、扛漁網,眼角餘光老瞟向叮叮入港的貨輪,「有一艘的,以後總有一艘。」不停地鼓勵自己,多認份努力點,總有那麼一艘輪會漆上自己的名,憶起亡父,不禁暗自垂淚。
港口有艘中型漁船駐紮,船主叫鐵鎚許,人人喊他「鐵鎚大老闆」,本名不詳,只知姓許,常送米糬給挨餓的漁民裹腹,藉此攏絡人心,招攬船員。符元亨初時不知他綽號「鐵鎚」二字何來,直至煮石村玩伴得罪鐵鎚許,夜半見著腦漿迸裂的玩伴被丟入海中,兩漂仔刷洗屎尿泗流的舢舨,了解鐵鎚許以鐵鎚為武器殺友,心中憤恨。漁民死於海裡,永不浮見屍首的情況很常態,但純樸的玩伴死得如此無辜淒慘,符元亨不願坐視不管,密謀復仇。
若干日後的凌晨,天光未亮前,符元亨因思慮復仇計劃,輾轉難眠,來到舢舨上吸紙菸,發現海面一軟白浮塊,定睛細視,差點兒沒嚇飛魂,是大心!
大心跟船來啦!
海面上浮屍跟船的傳聞甚廣,其中兩說法可考:其一,莫隨意打撈海裡的物品,否則失主會找物而跟船;其二,本是此船船員,即便更換船主、新翻整修,大海茫茫仍舊有辦法跟到原船。
東方泛白,浮屍即沉入水。
一連數日,符元亨都去觀望浮屍,每至夜,浮屍出水,愈漂愈近,預估這幾天將「靠岸」。
「傻大心,當水鬼了還怕生人不成,快上船抓鐵鎚許交替,給自己報仇,若真沒那個膽,兄弟我替你報仇去。」符元亨的玩伴大心,自幼憨駑怯懦,說話直白,才會言語上得罪鐵鎚許,招致殺身之禍。符元亨未料及,女兒給鐵鎚許當外姘的老油頭,早注意符元亨行徑異常,翌日,告密鐵鎚許此事,漂仔們受命抓綁符元亨施暴虐打一頓,準備殺害棄海。
傍晚,老油頭到舢舨點起油燈,符元亨略帶陰森威脅的口吻:「老油頭,你也看到了不是?」老油頭心揪,故作漠然答道:「哼,幹漂仔的勾當哪怕他一死屍。」符元亨低聲笑說:「你幾十年海裡生存,知道水鬼屠船叼人的事從沒缺少⋯⋯哼呵,信不信今晚水鬼摸上船叼走你們的頭。」老油頭確實瞅見浮屍跟船,但滿船漂仔人手一支魚叉,插死隻水鬼並非難事,乾笑兩聲說道:「看是我們的頭留得過今晚,還是小符你的留得住。」符元亨淺笑不語,閉眼沉睡。
這夜老油頭十分不安穩,向鐵鎚許說明親眼目睹浮屍跟船之事,鐵鎚許啐聲,砸碎飲了半多的酒瓶,抄起腳邊鐵鎚,大聲說道:「呸,南海水鬼曾經死在我鐵鎚下的不少,生前是我宰的,生後我照宰。走,老子倒要瞧大心變水鬼後幾分膽!」
鐵鎚許召集所有漂仔到舢舨,準備殺符元亨立威,符元亨嗤笑:「你們來送頭了。」鐵鎚許命令兩名漂仔鬆綁符元亨,押解至船欄杆處,直接敲腦丟海,其中一名漂仔忽怪叫起來:「媽呀,水⋯⋯水鬼⋯⋯救⋯⋯救命!」海面翻出軟白浮塊,雖浸泡海水多日,已支離腫漲,人人都識得是大心的屍體。浮屍破浪排水、來勢洶洶,若鯊魚捷泳,情況古怪,連鐵鎚許此般逞兇鬥狠之徒,亦汗瀑脊背,驚駭萬分。
符元亨機敏,踢開按著他的漂仔,滾身到魚叉丟置處,擎起魚叉禦敵,詭笑道:「呵呵,水鬼來了。」眾漂仔紛紛尋找防身武器,鐵鎚許大吼一聲,朝符元亨擊去,長叉短鎚相交,符元亨反應快,又勝在年輕體壯、膽氣足,幾下打鬥,鐵鎚許已傷痕累累。幾名漂仔前來助陣,符元亨以寡敵眾,嘴巴卻喊道:「大心!上船吧!」碰地一聲,軟白浮塊拔水噴飛,降落於舢舨。
所有人停住動作。
面目猙獰、屍體臭爛的大心,身軀直挺挺地垂吊剩半張臉的頭,坐著。
符元亨把握這天賦奇蹟的一刻,奮力穿戳鐵鎚許胸口,鐵鎚許防備未及,狂聲慘叫,摔跌於地,流淌今晚的第一灘血。
無人救援鐵鎚許,因為緊接大心屍塊出水的,是一名女子。
老油頭顫道:「南⋯⋯南海⋯⋯鮫人。」眾漂仔皆曾聽聞南海鮫人的傳說,然今晚親見,誰也無法置信,女子頭顱大於普通人三倍,渾身白中透青、手腳身軀細長得怪異,尤其滿嘴銳齒,即使留著長髮,也不能和人類女人並論,打不打得過眼前的怪物,沒有勝算。鐵鎚許死前吶喊出最後的反抗,道:「殺⋯⋯殺了他們⋯⋯。」眾漂仔知道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分攻符元亨與南海鮫人,乒乓哐啷打起。
老油頭畏怕地移近大心的屍體,死透,沒甚變化,仔細想了想,終於明白乃鮫人在海面下操控屍體,嚇唬人。老油頭心說:「好啊,原來他倆聯手欺人,誒⋯⋯只是不知鮫人怎會聽小符命令。」老油頭見符元亨即使受傷嚴重,仍勇猛抵抗,人品、相貌俱佳,了解原由,壞念遂起:「小符也算人才本事,給鮫人灌了迷情湯,可惜今晚不容他活,否則女兒離開鐵鎚許跟了小符也是歸宿。哼,南海鮫人淚珍珠,把小符弄個半死不活,逼牠流淚。」
鮫人形貌雖恐怖,其實單純良善,古籍記載鮫人織紗入市,與市人相處親切,然常被商賈欺騙鮫紗價格,買賤賣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