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這男人「大伯」,至今不知幾年幾月零幾天。幾年幾月零不知多少天之前,事浮人荒的珠海橋頭,半坐半臥著一個無主的孩子,三個乞丐模樣、渾身惡臭的男人七手八腳地把這孩子從地上拱起來,一面熱烘烘地說「有飯吃,帶你吃飯去。」拉扯著他腳不沾地。他覺得害怕又不知為什麼害怕,嗚咽著哭腔軟軟弱弱地掙扎「我不去,不去⋯⋯」幾個人架著他沒望前走出五步撞上的那堵人身便是大伯。他只記得男子出手如風,絲毫不見猶豫,一巴掌把其中一個乞丐搧開、另一手俐落翻成爪勢,老鷹攫雞似的將他拉到身後護住,那幾個人看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嘻皮笑臉著一哄而散。
穩住局勢後,男人居高臨下掃了他一眼,第一個句子:「穿的這一身不錯。」
就著順手的高度,男人提著他的領子走,一路沈默,直到在攤子前停下來要了兩個叉燒包時才有了第二個句子:「叫什麼名字?」
將熱騰騰的包子遞給他時:「家住哪兒?」
拉著他挨個乾淨的臺階坐下先填肚子時:「家人呢?」
天知道包子很香,他彼時很忙,一門心思全落在包子和肚子之間的重要關連上。那些問題像一艘艘乘著微風而來無心泊岸的小舟,自耳旁輕輕划過,他似乎聽見遙遠的地方某座四合院裡書聲朗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溫和美麗的婦人笑著向他招手:「過來,玉成⋯⋯來!不要攪擾他們讀書。」
他兩顋鼓脹,貪婪嚼食,終於得個空檔抬起頭來說:「我叫簡玉成」
畢竟在這世界上,一個只有六、七年經歷的小孩腦子裡的人物典型太少了。人口販子、江湖俠士的模具都還被埋沒在一團混沌裡尚未完成。對人好的就是好人;對人壞的就是壞人。大伯給了他兩個叉燒包解飢自然是好人,但那些乞丐模樣的人對他壞了嗎?大伯一巴掌把人搧得差點滾在地上的樣子又好了嗎?無論如何,他認得自己的恐懼。那些人讓他覺得害怕,這就是兩種「帶你去找吃的」最初極不靠譜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