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的問題獲得解決後,他突然活潑潑地有了餘心,對身邊的陌生男子產生不可抑遏的好奇。由於一高一低、「順手拎著領子」的偕行姿態,他一路是被推著走的,幾次抬頭想認認這人的臉,只得到短髭方下巴順著骨碌喉結的各面印象,一律都是大仰角,遲至進了留宿的旅店,他像件行李似的被提起來安罝在條椅上時方得與這張臉面面相對,才得以擺脫這個憋人的視角。因湊得太近的緣故,第一印象得個「大」字,第二印象⋯⋯這張臉跟自己的手背顏色差不了太多。他警敏著讓眼神跟著這人在房間裡游走的每一動線才驀地發現,面積的「大」有一部份原因於-這人個子很高。晚飯過後,男人開門吆喝伙計要了盆熱水,像家裡的老媽子一樣就個蹲姿幫他洗臉、擦身、洗腳,擰了毛巾,仔仔細細把一雙小腳丫摁乾,似不經心地抬起頭來再問一次:「你的家人呢?」「記不記得家在哪兒?」
他有一時沈醉於這人的指掌撫觸綿柔溫厚令他想起被父親緊緊牽著仍被人群衝分了的手,被一問驚醒過來,腦子裡又浮現出那座四合院,絲毫不含糊地答:「記得。」家就在那兒。問題是「那兒」在哪兒呢?
他們在這間旅店內留了兩日,兩日裡男人很忙,帶著他四處營求,見了許多生人。他記得旅店中最後一宿,大伯捏著兩張船票,抱起他轉圈,歡欣若狂,好容易止了,卻又摟著他忘情地痛哭起來。第三天正午,他們登船渡海,按照原定計劃順利在基隆泊岸。
彼時「恩情」這個詞對他而言是不存在的,在那樣人人自保猶恐不及的年月裡,他一直願意單純地相信那是出於一時「心情」。這份單純使兩人之間的情感少了那種極易將心態壓得扭曲變形的重負。當年海珠橋上來來往往多少人哪!一路上有多少像他這樣連日白水當飯,待陌生人援手的孩子,但為什麼偏偏不是別人?就如同大伯後來的陳述:「亂世扶傾,江湖仗義,我們投緣,往後結個伴渡日吧,你願意就喊聲大伯,好吃好喝不敢說,但凡我有一個饅頭,定有你的一半。」不管六歲的孩子明不明白,類似的承諾便再不提及,只是一意履行。三年的日子裡這段話就像發根的種子,每想起一次,根就札得更深一些。
「一半」這個看似公平的標準應用在一大一小的肚量衡上,小的似乎佔了便宜,但事實上,小的需要營養;大的需要體力,登岸最初未找到接應熟人的幾日裡,兩人總是餓不出大毛病來地餓著,硬是餓出個大小齊一的平等處境來。每得了食,餓得不那麼狠的時候,他就不能自抑地想念。那些芬芳的氣味和溫暖可愛畫面來時都是片片斷斷的,令人氣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