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一篇真正的訪談,請先閱讀前篇)
採訪/撰文:查理斯
採訪當天我來到和小提琴家 雅各.查理曼約好的咖啡廳,據說是他經常到訪的一家溫馨小店。位在偏離市中心的郊區,有著溫暖黃光還有好喝的咖啡。他帶著琴盒出現,我本來就有商請他攜帶一把琴過來拍攝,暗自盤算可以見到他最近表演都會使用的那把瓜奈里,殊不知他放上桌子的卻是兩個琴盒。
我實在按耐不住好奇心,便在採訪前開口問怎麼帶了兩把琴,雅各並沒有因為我唐突的發問而生氣,反而露出神秘的微笑說這是他今天要說的故事,不能提前破梗。當然其中一把便是我朝思暮想的那把瓜奈里,因為採訪那間咖啡廳這個時段並沒有接待客人,請他先讓我拍幾張用於發在雜誌中的照片時,他欣然拿起瓜奈里架在肩上,歪著頭思考了幾秒,他在大賽中贏得頭籌的那首西貝流士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的主旋律從他的手中傾瀉而出。
咖啡廳的店長看起來是雅各的熟人,在曲子告一個段落時便端了兩杯咖啡過來,雅各向我解釋這是他最喜歡的咖啡,義式濃縮,加兩顆方糖。
於是在這樣舒適環境中,我們開始了今天的訪談。
當年在大賽中獲獎之後,雖然有開過許多場演奏會卻鮮少接受採訪,直到最近才終於有幾篇專訪出現,是有特別的原因或苦衷嗎?
說是苦衷倒也沒有那麼嚴重,應該說是因為我當時並不想和人提到我的過去,又覺得如果要聊我的音樂倒不如直接聽我的演奏。可不是嗎?音樂才是最直接的(笑)。最近的話,就覺得好像也可以跟大家談談我以前發生過的事。時候到了,想在我開始遺忘之前把這些故事流傳下去。
您還年輕呢,現在談起遺忘或是失去會不會太早?
不好說,當年也是留下不少病根子。和我經歷過差不多事情的人也很多都不在了,我只是運氣好而已。
那是什麼契機讓您開始拉琴的呢?
我住的小鎮是在山邊國界的小鎮,啊對,那時候那邊是國界。不算是特別富裕的地方但也不愁吃穿。我們家算是鎮上的小貴族吧?就是那附近的小貴族。你知道我們都習慣叫他小鎮其實整片土地很多是我們家的,以規模來說可能可以算是山城,只是人口不多。
爸爸那時候經商,不知道為什麼從外面帶了一把小提琴回來,我看著有趣想玩,所以媽媽幫我聘了一位家庭教師,大概在我們家住了十幾年,最後娶走了鄰居大姊姊(笑)現在的話,好像住在A國?他們很早就過去了,所以並沒有受到戰爭的波及。
如果提起您的經歷,似乎逃不了提到戰爭。
是啊,應該說不只我,戰爭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直到現在也仍舊影響著我們。如果要說我的故事的話,也確實和那場戰爭環環相扣。
戰爭改變人很多呢。
是啊,希望永遠不要有戰爭了。
之前您有提到過在戰爭中有過一段感情影響讓你繼續堅持拉琴,這段感情和現在的妻子有關係嗎?
喔這個嘛,完全沒有關係(笑)
被他知道了會生氣嗎?
生氣?沒什麼好生氣的,要生氣也來不及了(笑)我愛我的老婆,千真萬確,而且我並不會用戀愛來形容那段感情,有點太世俗了。
所以不是戀愛嗎?
就是……一段感情。
那是怎麼影響您的呢?
怎麼影響我的?他是讓我相信,音樂是可以跨越一切、可以守護和平的。
你知道我在戰爭期間其實相對所受的苦難少了許多,我們的小鎮偏離主要幹道,但畢竟在山腳下,是他們入侵我國的捷徑,所以他們在我們這邊建了一條鐵道,為了那條鐵路首先必須攻下我們的城鎮。
第一步,他們轟炸了我們信仰中心的教堂,接著掃射正在市集採買民生用品的鎮民們。佔領我們的市政廳,對整個鎮上實施宵禁和戒嚴。
我說我們鎮其實隱約有點規模對吧,所以自衛隊正想著要如何反抗時,他們就被逮補了。包括我。
您也是自衛隊的一員嗎?
沒有,我其實只是剛好去到同一間咖啡廳喝咖啡而已,運氣不好。
被逮捕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印象中您提過其實您到戰爭接近尾聲時才出獄的。
啊是,就是在裡面的時候遇到他。那時候搞到一把琴,甚至被他們整個駐紮在那邊最高的官看中要去拉琴給他聽,所以我免除和其他人一樣做勞動的工作。但我通常還是會過去一起做,我不想被這樣的差別待遇。
因為他們想建一條鐵路經過我們小鎮到前線,好讓他們方便運送物資過去,所以大部分我們就是被當作勞工奴役。
是在牢裡遇到的同伴嗎?
……不是,是敵國的軍人。他是讓我相信音樂真的可以改變世界,帶來和平的人。
(筆者案:其實在第一次聽到這個回答時我驚訝了好段時間說不出話,雅各只是笑著說是不是讓你很驚訝,但他對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敵國嗎?
是呢,那時候遇見了他,還有一個和他相當友好的朋友,同樣是軍人。我在牢中經常拉琴,大部分是拉給長官聽。但那對我來說只是一個讓我取得樂器的手段,讓我感覺真正在演奏音樂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
他在孤兒院長大,年紀到了就被送進軍校唸書,根本沒有學過音樂,連大提琴和小提琴都分不出來,但是第一次聽到我拉個曲子就抱著我哭了好久。
我想,為了他我要繼續拉琴。
有因為認識了他而獲得什麼好處嗎?
好處?大概只有偶爾晚上可以去外面散步拉琴。平常我們還是個囚犯,會被辱罵要求東要求西,在零下的冬天洗澡水還是只有冷水,但整天的勞動之下根本不可能不洗澡。吃的東西也很難吃,現在我家養的狗應該都吃得比我當時好多了。
好處也是因為拉琴給長官聽才拿到的,和他沒有太大的關係。最大的好處應該就是我活下來了,嗯,對,很多人都經不起那樣的對待而走了,我小時候有一群玩伴,大概在獄中走了兩三個吧。
所以……您愛他嗎?他現在在哪呢?
愛嗎?你問了一個很尖銳的問題,這個我不能回答。但第二個可以,他死了。在戰爭結束前就死了。
他和我剛剛提到的那個他的朋友在前線作戰時因為傷口感染死了,現在可以講到這把琴了,這是他們兩個送給我的。是那個朋友帶過來給我的。
那朋友呢?
他在他們國家宣佈投降那天上吊自殺了。應該說他把琴拿過來給我之後就一直想走,是我希望他能多陪我。他在我們小鎮住了一小段時間,不到一個月吧,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他們的故事。我還是沒辦法阻止他。
那並不是您的錯。
那是誰的錯呢?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的。
沒事,大部分人也都跟我這麼說。
他們終究是敵國的軍人,是當時拿著機關槍掃射我的家園的其中一員。是駕駛坦克車對著我們國家發射砲彈的人,是逮補為了我們國家挺身而出的反抗軍領袖進牢虐待拷問的人,他們的同伴在我們的國家姦殺擄掠,只是我實在沒辦法恨他們兩個。那是他們的錯嗎?
可是聽著我拉琴而流淚的那個瞬間也是真實的。
我那時候就覺得,原來音樂是真的跨越了一切可以感動人的存在。
沒有他們就沒有現在的我。
所以這把小提琴算是遺物嗎?
據說是他知道他大概活不久了,把身上所有東西拿去典當用全部的存款買下來了琴。當然以現在看來不算是什麼特別名貴的琴,但他對我而言很重要。
是上一場音樂會安可曲拿的那一把對吧?
是,因為是終戰三十週年紀念,而且那天是他的冥誕。我覺得我必須拿這把琴出來拉。
那那首曲子是什麼呢?我也算是您的粉絲,聽過這麼多場音樂會也不曾聽您拉過這首。
這是我二十幾歲第一首自己寫的曲子,也是他聽了之後哭著抱著我的那首,在他死後我沒有拉過,你沒聽過是正常的,聽過的人大概都不在世上了。(笑)
至於名字的話,我並沒有幫他取名過。
雖然時間也不早了,有這個榮幸可以請您用這把琴拉一段嗎?
那有什麼問題。是我很喜歡的一首曲子,當時我提過的被抓進去的那個反抗軍寫的曲,比起反戰,這首更像是人呼籲要起身守護我們的家園。我覺得願意為了自己所愛的地方站出來義無反顧的投入反抗行動是件很勇敢的事情,我很謝謝他們。比起他們我所作所為根本不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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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如何您的音樂也確實改變了我們,也安慰了許多人的心靈,我並不覺得這樣相比誰比較偉大。
如果你這麼想就好了,謝謝。
最後的最後,有什麼話想對我們的讀者或是這段時間喜愛您的樂迷們說點什麼呢?
很老生常談的,謝謝大家。當然想說的話還很多,但我並不是一個很能言善道的人,那就還是回到原點,來聽音樂吧。我想說的話都用琴音表示了,之後的話還是音樂廳見吧。
從下午一路訪問到了天色漸暗,桌上的飲料從咖啡換成了花草茶。雅各仔細地向我展示那把他所珍藏的小提琴,儘管經過約莫三十年的時間,卻沒有在那把琴上留下痕跡,反而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讓音色更加圓融,外觀甚至看得出來他是多麼珍惜這把琴,上面的旋鈕和琴橋等都換上了最上等的材料。他笑著說那場音樂會結束後實在太多人問起那首曲子和這把琴,所以今天的採訪才決定要把這段故事講出來。從我們談天中他的神色無不表現出他對這段故事的緬懷和對那位故人的眷戀。
我出生時已是戰爭尾聲,只能從父母口中和歷史課本上得知戰爭的殘酷,在親自經歷過這段時光後雅各並不只一次提起他對戰爭的厭惡。但他也苦笑著表示也許沒有戰爭他就沒有辦法遇見他口中的『他』,誰又知道了?
離開前我向他隨口問到為什麼選在這間咖啡廳做採訪,他表示這間咖啡廳的老闆是熟人,因為要講比較私密的事情希望在熟悉舒服的地方進行。
「而且在這裡拉琴聽起來格外好聽。」他又補充,彎彎繞繞我們還是讓話題結束在音樂,在他的要求下我不會公開這間咖啡廳,有緣人也許能在哪天恰巧找到這間小店遇上在角落拉著琴的小提琴家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