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十分鐘
影子霧白一般飄到某個高度最後就在虛空中亂了路,迷失逸散冷暖之間,紙菸燃燒後的灰燼,等待微風吹拂,無聲地煙飛散盡。
1.
嘿,是什麼時候開始偷偷抽菸的?
Donhill白色1mg尼古丁0.1mg焦油1mg。
她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夾著細細長長的煙捲,隨著每一次口腔的抽吸,都再度點亮熾紅的盡頭,吞入胸腔深處的化學物質,自肺部轉化成啡黃色的聚集,再吐出一口悠長暢快的一氧化碳。
她喜歡看著菸頭裊裊冒出的一縷煙絲,慢慢地直線上升到空氣中,思緒也隨煙霧輕緩地依氣流方向浮動、推移,影子一般的霧白飄到某個高度最後就在虛空中亂了路,迷失逸散在冷暖之間,紙菸燃燒後的灰燼,等待微風吹拂,如影無聲地煙飛散盡。
這樣的過程,每一次都教她慢慢上癮。
是的,會上癮,尤其是那種黑暗裡偷偷來的感覺。
Downhill夜色1mg心跳加速0.1mg罪惡感1mg。
Am2:18
隨著菸霧的走向,她的視線停留在丈夫的衣領上。
那件挺直淺藍的襯衫,襯衫左上角一個小馬夫正在一輛維多利亞雙座馬車前等待主人的標誌,這標誌的英文字義,源自於最古老的希臘神話,傳說宙斯與馬雅之子赫爾姆斯,是一個健壯蓄著大鬍子的人,頭戴著帽,足踏金翼涼鞋,肩披短斗篷,手拿著金手杖,他是眾神與凡人之間的信使,是帶來運氣和恩典的人。
運氣與恩典,這件襯衫帶著神聖的使命。
每次洗衣她都悉心照料,先是將襯衫的透明鈕扣,一顆一顆扣好,檢查污漬的地方,逐一揉洗,再將衣袖仔細折疊,用細紗網套護好,冷洗精輕柔浸泡,隨後再與其他衣物一起清洗、晾曬、陰乾後,再熨燙勻稱,供之衣櫃。
日常在等待洗衣機清洗衣物的時刻,她會在樓頂陽台發著呆,抽上一根菸,眺望高高的天邊一朵清湯掛麵的白雲,雲的邊上一隻不知名的鳥展翅飛翔,越過遠方豪宅區的屋頂,就在那每一戶動輒上億的建築牆面上,掛著大大的競選廣告看板,碩大的「票投1號,城市改造,希望隨行」字樣。
巨型看板照片中人,是她年輕時候的一抹粉紅色泡泡,當她以45度仰角看著他在大學畢業舞會場上以白馬之姿飛舞流連,他燦爛的微笑如此吸引她目光,他就注定是她生命中一朵偶爾停駐的白雲,在舞會最後一曲慢舞主旋律撥放時,她狠心拋下和她一起出席的舞伴,努力摘到后冠,寵幸似在他溫熱的懷抱中搖盪、旋轉、擱淺,那按奈不住左心房的律動如野馬奔騰,婆娑的舞步在她心中踏出一條康莊大道,她右臉頰的一顆痣貼近他的左胸膛,依偎繾綣的甜蜜滋味留在她記憶裡,在音樂結束的時候心跳又恢復正常頻率,他會忘記她的名字以及長相,儘管她為了這場舞會精心打扮,最後的殘妝都在燈光打亮之後躲藏不了,再不堪的原形也會隨夜霧消逝無蹤,而後此生再不相見。
如今看板上的他,幾經歲月滄桑之後的模樣,倒是教她一個人在陽台上輕輕冷冷地笑了起來,心中感嘆再三自己又何嘗不是。
丈夫劇飲後仍能尋得歸途,一進門隨即喪屍般的攤軟在沙發上,身體躺成誇張的大字形,左手扭成奇怪的角度,擱在沙發邊緣的右腳不由自主地掉落又無意識地提起腳跟,掉落,又提起,提起,又掉落。
領帶歪斜被拉開鬆鬆的掛在胸前,他呼嚕呼嚕的喉頭聲和著乙醚在血液裡流動的昏潰,讓醉臉上橫滿了霞光,吐息之間有胭脂烈焰的氣味。
他的衣領上有一個隱約不明混合著微香的印記,她欺近丈夫酣聲大作的耳邊探看,見兩處瘀紅的吻痕,她無心理會淤紅發生的原因,只是安靜地伸手推了推早已爛醉如泥渾身酒臭的他,意料中的沒有回應,她不假思索地捲了衣袖,拿起鯊魚夾綰起長髮,小心翼翼而艱困地幫丈夫脫下襯衫,那件被糟蹋得滿是皺褶並招惹了印記的襯衫,她得趁著新鮮的印痕還沒深深咬進衣服的纖維裡面,趕快清洗去除。
一切都還來得及,她對自己說。
暗黑的分針追著時針跑的滴答聲,秒秒都清晰地敲打著耳內骨膜,她待在陽台邊上,兩手戴著乳膠手套,斟酌著如何清洗這件沾染俗世紅塵的罪惡。
凡事問谷歌,她拿起手機在螢幕上呼叫谷歌,谷歌很盡責快速地告訴她一百零八種清洗方法,她覺得更煩惱到底要使用哪一種了,食指不耐的刷著螢幕,快速滾動的畫面花花綠綠的,看得她頭昏眼花,她突然嘆了一口氣,抬起猶疑的眼神往深夜的天空遠望,寂靜的黑夜中可見繁星點點,最亮的那顆是看板上方的探照燈,照著永不休息的白馬王子仍舊西裝筆挺地掛在空中,24小時不打烊的微笑回望著她。
「就光知道笑,不然你告訴我到底要怎麼辦啊」,她回瞪看板那張空虛的笑臉,恨恨地嘴邊順吸一口煙氣,菸頭瞬間熾熱著星火。
那笑臉往上勾起完美弧度的嘴角,在這半夜時分似乎咧的更開更大,像極了公爵夫人的柴郡貓,那隻神奇詭異的貓,總是帶著一抹微笑的貓,說話時身體與頭顱會陸續消失唯獨留下一張咧得笑嘻嘻大嘴巴的貓。
「這得看妳想怎麼辦啊,喵~」,白馬王子長出兩隻毛茸茸的貓耳,胖嘟嘟的尾巴在漆黑的虛空中撩撥了一下街燈,街燈害羞地閃爍著微光。
「我不太確定該怎麼辦」,她語氣微弱地低下頭,深深自肺腑吐出虛無的青煙,再看著浸泡在水中的襯衫,衣領上半個殘缺的唇印,在肥皂水的化學作用下變得更為腥紅刺眼,口紅的香味騰空幻化成一隻五指塗著黑色油彩的魔手,直直地猛然攫住她的心臟。
「每一種方法都是一樣的啊看妳做出甚麼選擇,喵~」,變成白貓的白馬王子繼續維持著大大的微笑,看板上的「票投1號,城市改造,希望隨行」字體漸漸消失,剩下「...改造,希望...」幾個模糊的字樣依稀可辨。
「我都可以只要能消除掉口紅印漬怎樣都可以」,她又疲憊又心急,看板就要消失不見了,剩下掛在夜空中笑嘻嘻的大嘴巴。
「喵~只要你的心意夠堅定是一定會的」,夜色變得越來越厚重,在嘴巴逐漸消失之前,她彷彿可以聽到聲音從那裏傳送出來,一定會的一定會的一定會的......迴盪在她耳邊。
「是啦,查甫郎在社會上走跳,難免交際應酬,別太在意,戲棚下站久就一定會是咱的」,貓變成婆婆說話低沉緩慢的聲音,從漸弱到漸強,隨後又從漸強到漸弱,慢慢地剩下細微如蚊蠅拍翅嚶嚶嗡嗡的聲響。
「欸,可是媽,歹戲拖棚,站久腿腳很酸啊」,長久以來她一直真想要這麼回答婆婆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