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無勇之大秦(三十七)
中途下車的老人,懷拽著十兩銀子,心情激動得無以復加。
年關將近,他總算能給兩個兒子買點好東西吃了。早年他跟老婆生了一個大兒子,五年後又生了一個,無奈老婆身體不行,生下小兒子後就去世了,自己砍柴維生,大兒子孝順,總跟著自己幫忙,小小年紀就跟著忙裡忙外,也沒吃過一頓好的。
自己這個當爹的,給不起孩子錦衣玉食,就連現在手裡拿著的這筆鉅款,他都覺得心虛。
可是那又能怎麼辦呢,他這輩子是出不了頭了,早些年家裡的積蓄還可以讓大兒子唸點書,但現在三餐都溫飽不了了,自己的身體也越來越差,萬一自己真去了,兩個兒子無依無靠的,那要怎麼辦?
都說人到了某種時刻,就會有某種直覺,知道死期將近。老人直覺他活不過這個年,他之所以撒潑,之所以下藥,全是為了給孩子留點東西,起碼短時間內不會餓肚子。
老人就一邊自我譴責,一邊自我說服,不知不覺走回了家。
小翠他們的路線很巧,正好離他家很近,畢竟他們太窮了,住不起城裡,是在山區附近的一個斜坡上簡陋地搭了一個木屋,貼縫也不太嚴密,經常漏風,周圍沒什麼人,因為附近有三眼蜘蛛的巢穴。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昏暗,即將落日,老人在自家門口,反而不太敢進去,他做了虧心事,有些不知怎麼面對兒子。
「為什麼又是地瓜葉?」小兒子的語氣飽含不滿,「那是餵豬的,其他小孩都不吃。」
「你聽誰說餵豬的。」大兒子好脾氣道,「這種美食不是什麼人都能品嚐到的,你試試。」
「我不要。」小兒子賭氣道,「天天都吃這玩意,我不想吃了!」
「沒有天天吃呀,前天不換了嗎?」
「那不也還是菜,連口肉都沒有!」小兒子氣上心來,「我打從出生後,一年就只有過年才吃得到肉,去年更是連肉都沒有了。」
聽到這裡,老人也顧不上這錢來路不正,趕緊進了屋,對兩個兒子笑道:「兒子嘿,我回來了。」
「爹爹!」小兒子歡呼道,「你說之前要去幹大事,幹成了嗎?」
老人也不在意小兒子沒有起身迎接,小兒子的體質遺傳了他老婆,陰虛,活兒都不怎麼能幹,一幹活就喘不上氣。
大兒子倒是很體貼地第一時間就去扶老人,將門關上,隔絕外面的冷風:「爹,先暖暖身體,你手都凍僵了。」
老人覺得窩心,迫不及待地從懷裡拿出十兩銀子:「阿笛,你瞅瞅這能買多少隻雞?」
他從沒有什麼能拿出來顯擺的本事,看見小兒子發著光的雙眼,跟大兒子吃驚的目光,這會兒他揚眉吐氣,把那一絲愧疚給扔到了九霄雲外。
「這買多少隻雞都不是問題吧。」小兒子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爹爹,你到底是去幹什麼大事啊?我能不能也去幹?」
「不能。」本來有些飄飄然的老人忽然驚醒,少見地板起臉色,語重心長道,「你不能幹。」
「為什麼啊?」小兒子委屈地癟嘴,「我也想賺大錢。」
他父親這回出去幹的事情一定不是砍柴,因為都沒帶哥哥,又是老人能做的活兒,一定不是那樣勞累的工作,他搞不好也可以啊。
沒準還能做得比他爹更好呢。
「總之你不行,也不要問了。」老人說,「阿笛,你瞅瞅這銀子該怎麼安排?帶阿寶上街買點好吃的。」
小兒子歡呼起來,大兒子見老人不想說,也就不追問了,只不過心裡隱約有點擔心,怕這橫財會引來禍端。他早年唸書雖然不多,但是印象最深的一句便是人有橫財,必有橫禍。
「現在天色已晚,就算去城裡,菜攤也早就收了。」大兒子阿笛客觀冷靜地說,「剩下的都是一些餐館,去吃館子太不划算,明兒一早我去地攤掃掃貨,買點阿寶想吃的,天氣這麼冷,阿寶就不要出門了。」
老人一想也對,阿寶體虛,出門吹風受涼,導致生病的話,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可是我想出門。」阿寶撇嘴,明明是個男子,卻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哥,我也想去逛。」
「這……」阿笛有些遲疑,「你起得來嗎?寅時就得起了,我們沒有馬車或是駝獸,得提早出門。」
「你叫我啊。」阿寶期待地說,都已經是十四歲的人了,還跟個十歲小孩似的。
「你賴床賴得那麼嚴重。」阿笛無奈道,「你都是睡到午時一刻才捨得起。」
「那是因為我晚睡嘛,大不了我今天吃完馬上睡。」
「也行。」阿笛終於同意了,「先說好,如果你叫不起來的話,我就一個人出門了,菜攤早些去買比較便宜。」
市場對他們這種需要撿便宜的人家來說,不是趕早,就得趕晚,後者的菜多數不新鮮,要吃好點,就得提早起了。
阿寶歡呼,果真不再計較晚餐是給豬吃的餿食,囫圇吃完晚餐後,歡天喜地地跑床上睡去了。
隔天一早,阿笛依照生理時鐘起了,卻見阿寶早已經穿戴整齊,不禁嚇了一跳:「你居然比我還早起。」
「我就說我不會賴床吧。」阿寶得意道,但仔細看的話,他的眼睛充滿了血絲。
「你該不會整夜沒睡?」阿笛有些遲疑。
「哎唷,哥,你別管這個,不是說市場得提早去嘛。」阿寶催促道,「我都起來了,偺們快點出發吧。」
阿笛卻皺起眉頭:「你沒睡,身體撐得住嗎?」
「沒有那麼弱不禁風啦。」阿寶不怎麼有說服力地硬吞了一個呵欠,眼角都擠出淚水了,「哥,快走啦!快去快回不就好了。」
阿笛一想也是,探頭看了看還在睡的父親,有些奇怪,平時這會兒父親也已經起了,也許是昨天幹活真的太累了吧。
思及此,阿笛便想著等等去市集要買點給父親補身體用的,還有阿寶的體虛,也得補。
阿寶沒阿笛那麼多心思,他只想著自己心心念念的肉。
兄弟難得一起出門,阿寶難掩興奮,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路倒也熱鬧,阿笛鮮少跟人作伴上街,心情也不錯。
他們先去了平時常去的菜販那裡,菜販見是阿笛,知道他都專撿便宜的菜,便指著旁邊幾捆賣相不咋樣的大白菜跟豆芽菜:「這是比較新鮮的,雖然看起來被蟲蛀得多,但勝在便宜,一斤賣兩大秦幣。」
「今天不用幣。」阿笛左看右看,還記得當初老師教他的,財不露白,怕賊惦記,「你先跟我說說,這裡收不收碎銀?」
「碎銀?不收不收。」菜販揮了揮手,「那是有錢人家才在用的東西,我們這種混口飯的小販,哪會辨別真銀假銀?」
有陣子也是收的,結果收了一堆碎銀到官府去換,甭管是什麼單位,哪個單位都不給換成大秦幣,他們又辨識不了哪些是真,當風塵僕僕去租界買些稀奇玩意的時候,對方又說他們給的是假銀不收,只得灰頭土臉地回家,還落得以假換真的洗錢臭名,事情一傳開,他們這個市集便有默契地不收銀子了。
「那銀子得去哪裡換成大秦幣?」
「那誰知道?之前去了幾家錢莊,跑了幾趟銀樓,都不給收。」菜販無奈道,「而且這時間,錢莊跟銀樓也都沒開,他們那群人上人,都要巳時才願意接客。」
這就讓阿笛為難了,他現在身上只有十兩銀子,可對方說了不收銀子,只收大秦幣,要去換錢,又得等錢莊開,開了還不一定換得成,就算換成了,這裡的菜到那時也沒那麼便宜了,就得等人收攤才能有比較好的價錢了。
「哥,我們為什麼不能用銀子買?」阿寶問道,聲音也沒壓低,「我聽說銀子也是朝廷認可的貨幣,他們不可以拒收的。」
「阿寶,別為難人家,他們也要做生意。」阿笛說,「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那就告官府。」阿寶慫恿道,「我們又不是沒錢,是他不收。」
阿笛被阿寶嚇了一大跳:「阿寶,不可以這樣。對不起啊,老蔡。我弟弟第一次出來買菜。」
「看出來了。」老蔡咕噥道,「就這心眼,你可得盯緊點了。」
「會的會的。」阿笛忙說,「買賣不成仁義在,老蔡,你千萬別往心裡去。」
老蔡瞥了阿寶一眼:「我也不想跟一個無知小娃計較。倒你們,今日一過來就問銀子,怎麼,發財了?」
「十兩銀子呢。」阿笛來不及阻止,阿寶已經喜孜孜地宣告了答案。語氣還相當驕傲。
老蔡嚇了一跳:「怎麼來的?」
十兩銀子夠他們這種小戶人家活上半年了。
「我爹幹大事得來的。」阿寶鼻子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對不住,老蔡,這事能幫我保密嗎?」阿笛摀住阿寶的嘴,懇切道,「今兒本來也是想要好好買點好吃的,回去孝敬爹,沒想到你這裡不收銀子……」
「你都說成這樣了,我還能不賣你?」老蔡左右張望,對阿笛低聲說,「但你也別說去,我這裡收了你銀子,屆時要惹麻煩的。我是夠相信你的人品,信任你不會給我假銀才收的。」
阿笛喜上眉梢:「真是太感謝了。保證不說、不說。」
老蔡望向阿寶:「可我瞧你弟弟是個嘴不嚴的。」
「誰說的,我嘴巴可嚴了,剛剛那不是看你不肯收嘛。」阿寶掙開了阿笛,拍拍自己的胸部,「保證不說。」
「喂!你這臭婆娘,撞到人不會道歉的?」不遠處,一個年輕小伙子正在跳腳,對著一個女子瘋狂咒罵。
「我沒有撞到你。」那女子長得極有野性美,雙目冷漠,「是你自己在那裡偷看我發呆,才會失手把貨給灑了一地。」
那些灑在地上的菜肯定是不能賣了,年輕小伙急了,這才把鍋全都往女子臉上扣。
「那誰准妳上街的。」小伙子被拆穿,惱羞成怒,「女人上街,不知羞恥!」
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阿寶看不慣,不等阿笛阻止,就跳出來了指著小伙子罵:「誰規定女人不能上街的,我娘就上街過,這年頭誰家還不讓人買菜啦?」
「你又誰啊!」小伙子立刻轉移砲口,顯然對付一個女人還是讓他有些心虛的,但對付一個毛頭小子就沒問題了。
「我是你爹!」
「我操你媽!」
阿笛衝過來擋住對方的一拳,長年砍柴讓他身材變得比同齡人更加壯碩,肌肉也非常堅硬,小伙子一拳打下來只覺得自己在拿軟綿綿的拳頭在打鐵。
經過一連串叫罵、賠罪、強行和解後,阿笛非常頭痛地看著死不認錯的阿寶。
那女子倒是留在原地,看他們的眼神有些好奇。
「我是溫笛,這位是我弟弟溫寶。」阿笛沒話找話,「請問姑娘是?」
「馬月芳。」女子掩唇輕笑,溫笛不知道對方在笑什麼,只見對方對他們拱拱手,「多謝解危,就此別過。」
溫笛感覺自己才一眨眼睛,女子就憑空消失了。
神乎其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