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萬里選擇的地點,在看守所的室內球場。
下午的陽光穿過兩側氣窗,沿著階梯式看台一路向下,投射在球場中央一張放著棋盤的長桌上。
易千帆被漢斯.拉姆齊推進球場時,笑了出來,「以下棋來講,這裡未免太大了吧?」
「古人不是說過嗎?『虛谷可養靜』。」早就坐在棋盤另一頭的王萬里說。
「那是圍棋吧?」易千帆在棋盤前停下,「士圖可能沒有告訴你,我下棋沒有輸過幾個人。」
「亞克想必沒告訴你,我也很少輸過。」王萬里朝看台上的齊亞克和凱普檢察官一瞥。
「既然如此,我們就開始吧。」易千帆瞄了眼棋盤:「你是白子,你先下。」
王萬里將白色的卒向前推了一格,另一隻手拿出一隻夾鏈袋放在桌上,「認得這個嗎?」
夾鏈袋裡有只不鏽鋼潛水表,易千帆瞄了一眼。
「是皮特曼的手表嘛,」他笑了笑,「你找到他了?」
「只有一隻手。」我的夥伴說:「其他部份應該在另外幾隻鱷魚肚子裡。」
「知道嗎?你比看台上那個穿著西裝的傢伙聰明多了。」易千帆推動黑棋,望向看台上的凱普檢察官,「我已經提醒過他了,但是他一直都不知道要找那些鱷魚。」
「提醒過我?」凱普檢察官探出上半身。
「你還記得易千帆寄給你家人的那個蛋糕嗎?檢察官先生。」王萬里回過頭,「上面是不是附了張明信片?」
「虎克船長?」
「在『彼得潘』的故事裡,虎克船長最害怕的對象,是一隻鱷魚。
「當年那隻鱷魚咬掉了他的一隻手和一隻腳,害他要裝上鐵鉤和木腿。那隻鱷魚還對他身體的其他部份意猶未盡,到處尋找他老兄的下落。
「因為那隻鱷魚肚子裡有顆一直在滴答作響的鬧鐘,所以虎克船長對時鐘的滴答聲特別敏感,害怕那隻鱷魚就在身旁。」王萬里說:「易千帆會附上那張明信片,應該是在提醒你,他已經用鱷魚殺掉皮特曼了。
「五年前皮特曼去病房鬧場時,手上的不鏽鋼潛水表應該對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他用那張明信片也在暗示你,皮特曼的潛水表在鱷魚肚子裡,只要跟著時鐘的滴答聲,就能找到皮特曼。
「他在曼哈頓北部尋找可以用來殺害布雷的貨倉時,意外發現有棄置的貨倉裡,還有過去留下用來製革的鱷魚,於是他改裝了貨倉,引誘皮特曼走進去。」
「五年前他在我面前大言不慚地說,他相信再凶惡的罪犯都有善良的一面,」易千帆說:「我只是想試試看他說的,是不是也包括鱷魚在內。」
「皮特曼大概一走進貨倉,就被鱷魚撕成碎片,然後他打開地下水道的閘口,讓鱷魚從地下水道爬出去。所以FWS才會收到通報,在那一帶發現鱷魚。」
「不過話說回來,我怎麼要皮特曼進貨倉裡?」易千帆說:「他可是我的死對頭耶。」
「死對頭?」王萬里迸出一聲輕笑,「你在開玩笑嗎?這五年來,你可是他的資助者呢。」
「資助者?」齊亞克唬一下站起身。
「除了皮特曼,五年來你用從『夜行軍』那裡賺來的錢投資獲利,再投資譚十飛的生意,建議他怎麼投資跟經營,指導布雷怎麼犯罪不被抓到,還僱用梅爾文幫他辯護。」王萬里說:「所以這幾年原本器量只夠開小商場的譚十飛生意風生水起,只是單純暴力犯的布雷犯罪手法愈來愈高明,連警方跟檢察官都抓不到。連皮特曼和梅爾文的事業都有進展。 - 當然,他們不知道,背後都是你在出資跟幫助他們的。」
「你怎麼會這麼想?」易千帆往後靠在輪椅的椅背上,打了個呵欠。
「是你告訴我的。」
「我?」
「我們要去愛爾蘭的那天,你說:『掌握宰鴨子的時間,是很重要的』。」
「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了讓他們絕對信任你,到時候要殺掉他們比較方便。」王萬里推動白棋,「皮特曼會走進那個貨倉,是因為你跟他約在那裡,討論再給他一筆贊助金;
「布雷在莫頓執行死刑後會匆忙離開住處,也是因為你通風報信,要他先去那個貨倉避風頭;甚至連譚十飛全家,或許也是你指使布雷殺掉他們的。 - 而且,他們也可以協助你進行未來的計畫。」
「哦?」
「你贊助譚十飛,要他投資相關產業,介入公共事業,是為了將你設計的各種冬眠炸彈,裝置在檢察官辦公室、法院跟市政廳裡你指定的地方。
「贊助布雷,是要他在監獄電椅動手腳,還有殺害譚十飛全家。
「贊助梅爾文跟皮特曼,除了要他們幫布雷脫罪,也是為了確保三年內除了馬里奧.莫頓,不會有任何死刑執行。」
「不會有任何死刑執行?」凱普檢察官說。
「你不會覺得很奇怪嗎?就算有皮特曼,視錢如命的梅爾文為什麼會肯在三年裡為三十個死刑犯辯護?」王萬里:「如果在莫頓之前有執行死刑,之前布雷改裝電椅的事就會曝光了。」
「我們繼續下去吧。」易千帆說:「那我是怎麼殺掉梅爾文的?」
「你不曉得從哪裡打聽到安德魯.馬洛的贊助商改造『綠色森林』套房空調的事,就用梅爾文的名義租下那間套房,同時你告訴梅爾文,把那間套房當成聯絡地點,要他為死刑犯辯護或要付給他酬金時,就叫他到那間套房去。
「莫頓執行死刑那天,你寄了金表給他當成酬勞,要他到那間套房等待委託,還要他一到套房,就將那個髮夾寄給法官。」我的夥伴停了一下,「你事先改裝了空調系統,那個金表裡有電池供電的無線電信標,帶著那個進入套房就會啟動空調的附屬功能,把空氣抽出到類似高山的低氧狀態。」
「低氧狀態?」齊亞克說。
「很多沒有受過訓練的人在低氧狀態下會意識模糊,但是本人完全不會感覺到,」王萬里說:「NASA訓練太空人瞭解低氧危險的方式,是把他們關在減壓艙裡,然後要他們做算術。幾乎每個人作答的時候都很有自信,但是算出來的結果卻一塌糊塗。
「在喜馬拉雅山健行跟登山的團隊裡,領隊還會要求團員留意其他人是否有突然傻笑、多話或一言不發的情況。這些症狀在平地看起來很正常,但是在氧氣稀薄的高山,卻可能代表對方已經缺氧。」
「你們不覺得這樣很好嗎?」易千帆說:「比起死在他辯護那些人渣手下的受害者,他那幾天迷迷糊糊的,可是幸福得很呢。況且,我還給了他兩個機會,不是嗎?」
「你在空調裡裝了定時裝置,到了你要凱普送餐來那天中午,系統就會關閉,然後短路燒掉整個空調系統。如果凱普真的準時送餐過來,他應該有時間可以趕到『綠色森林』救出梅爾文。
「另外如果梅爾文因為系統關閉神志清醒,同時聞到系統失火時的濃煙時,選擇直接開門逃跑的話。或許也會撿回一條命。」
「但是他選擇了開窗呼救,」易千帆說:「畢竟一般人聞到濃煙的直覺反應,就是開窗透氣。」
「窗旁的椅子的兩隻前腳釘痕是舊的,應該是被人硬拔出來再裝回去。只要人站上去,兩隻前腳會折斷,人就會摔出去。
「湯法官辦公室的電話,還有檢察官辦公室的公務車,也是你要譚十飛動手腳的。」王萬里停了一下,「他應該不知道是什麼,或許你告訴他是某種功能增強裝置,他大概也看在你以假名提供的那些資金,沒有表示什麼異議。
「你交給梅爾文寄給法官的髮夾裡也有無線電信標,喜歡古董首飾的法官一收到髮夾,忍不住會戴在頭上,她接電話時,無線電信標會啟動聽筒中的爆炸裝置,如果再收到來自檢察官辦公室的電話,爆炸裝置就會引爆,炸掉法官的腦袋跟髮夾。
「你知道案件到了這個階段,檢察官辦公室的人就會熬夜研究案件,也知道隔天早上,凱普會用公務車送他們回去。所以你設定在指定日期之後,當公務車早上發動引擎,後座有人,而且多部公務車在同一個地點同時發動時,油箱就會引爆。」王萬里停了一下,「不過,還是出了一個紕漏。」
「紕漏?」凱普檢察官說。
「檢察官,你還記得譚十飛的車廠曾經要你們辦公室的公務車回廠檢修嗎?」王萬里說:「原來易千帆要譚十飛裝在公務車上,接收信號引爆油箱的爆炸裝置,易千帆發現遇到遙控紅綠燈的信號會意外引爆,所以才會要辦公室的公務車回廠修改,但是當時一起購車的陶特先生車子卻沒有跟著回廠,所以後來才會在紅綠燈前引燃油箱。
「同樣的,易千帆也很清楚,當檢察官辦公室多人死傷後,以公部門的思維,會在官方墓園舉辦大型葬禮,向外界宣示執法單位不向罪犯妥協。所以他會在墓園裡的要道裝滿了炸彈,設定在指定日期後,有多人進入墓園時啟動,然後在他們離開時引爆。」
「難不成 - 」凱普握住看台的指尖因為緊張而發白。
「這就是我一直告訴你『忘記自己是檢察官』的原因,」我的夥伴望向凱普,嘆了口氣,「如果你這一陣子的判斷有一個跟平時不一樣,湯法官、陶特先生、西絲莉小姐、甚至佩奇檢察官跟韋弗老爺子就不會死了。」
「公務員或許是世界上行為模式最固定的人種了,」易千帆側著頭,斜視著凱普檢察官,讓人想到在動物園柵欄外觀察動物的遊客,「他們永遠都照表操課,把作業守則當作聖經,完全不考慮人性、正義這些他們在大庭廣眾成天掛在嘴上,講得像自己有多重視的東西。 - 我的妻子跟女兒,她們的命難道不是因為你這種心態犧牲掉的嗎?」
「你裝在市政廳入口大廳頂上的那顆炸彈,應該也是這樣吧。」王萬里說。
「在死了這麼多人之後,市長為了向社會大眾交待,一定會開個會,然後跟大家講些廢話之類的,」易千帆說:「所以我設定只要這個時間有足夠多的人在市政廳,炸彈就會引爆。」
「是嗎?」
「如果你想拆除那顆炸彈,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易千帆說:「那顆炸彈裡面有好幾個暗樁,連移動都不可能。」
「我可不這麼認為,」我的夥伴說:「要抬頭看看四周嗎?」
易千帆抬起頭。
剛才只有凱普檢察官和齊亞克的看台,有好幾個人走了進來。
「千帆,還記得我們嗎?」其中一個身穿騎警制服的男子向他揮手。
「不好意思,我要亞克跟士圖把你警校那一期的同學全請過來了,」王萬里手握桌板,用力推到一邊,桌上的棋子撒了一地。
兩人之間的地上有個深黑色的金屬圓柱。
「你 - 」易千帆盯著我的搭檔。
「這是你要譚十飛裝在市政廳的東西吧。」王萬里說。
「你怎麼搬過來的?」
「我有個在哥倫比亞大學建築系任教的朋友,她祖父在中國早年軍閥混戰、列強割據的那個年頭,是上海知名的大盜,可以拆卸、搬走很多原本大家認爲不可能移動的東西,」王萬里說:「我只不過借用了她家族的專長。」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我原本只是想拿這個當證物而已。」王萬里抬起頭,「難不成 - 」
「什麼難不成!」易千帆拉開一塊蓋板,裡面有一紅一綠的兩盞小燈交替閃爍,「你的小聰明現在啟動了炸彈!不久就要引爆了!」
看台上一陣鼓噪。
「那現在怎麼辦?」王萬里說:「要疏散所有人嗎?」
「不行!如果炸彈偵測到有太多人離開,就會提早引爆!」易千帆回過頭,「漢斯!快找個工具箱來!」
拉姆齊連忙跑了出去,提了個橙色的工具箱回來。
易千帆打開工具箱,拿出工具,拆開圓柱體的金屬外殼,露出裡面層疊的電路板和感應器。
「叫所有人坐著別動,」易千帆拿出斜口鉗,開始剪斷線路,「如果感應器測到的熱源個數差太多,我們就完了。」
王萬里抬頭向齊亞克使個眼色,後者做了個手勢讓大家緩緩坐下。
電路板隨著易千帆剪斷線路和感測器,像洋蔥一塊一塊拆下,直到剩下中央包裝成圓柱形的炸藥,連結一組上面全是按鍵的電路板,每個按鍵上都印著一個英文字母。
「按下密碼之後,炸彈就解除了。」易千帆說。
「那就好。」王萬里說。
易千帆伸出手指,準備按下按鍵,指尖卻在電路板上停了下來。
「怎麼了?」王萬里問。
「等等,不對勁。」
「不對勁?」
「有什麼地方怪怪的。我想一下。」
指尖懸在電路板上不曉得過了多久,收了回去。
「王先生,今天士圖有跟您一起來嗎?」
「你在說什麼?」我的夥伴望向身後,「士圖不就在我身後嗎?」
「如果他是士圖的話,現在不可能在你身後,而是在我旁邊。我們在一起當了四年同學,我不相信他看到這個不會動心。」易千帆抬起頭,「士圖,你現在應該在市政廳,對吧?」
他媽的。
我忍不住罵了一句。
我正被幾根登山客常用的尼龍登山繩,吊在市政廳大廳的穹頂下。
傳說中給蜘蛛餵食毒品之後,蜘蛛會無法結出正常形狀的網。
甚至蛛網的形狀,還會隨著餵食毒品的種類不同而有差異。
大概就像現在的我這樣子吧。
只不過當時的實驗人員應該不會站在蜘蛛面前,嘲諷牠們的失敗。
但是此刻吊在我面前的七吋小電視中,卻映出易千帆的臉。
易千帆在看守所裡看到的『炸彈』,是尤利克.湯普森那三天在那個廢棄的機場製造,不會爆炸的複製品。
我在前一天用攜帶型X光機掃瞄了市政廳吊燈裡的炸彈,按照拍出來的線路配置,將複製品的線路改得一模一樣。
看台上的警校同學是亞克和我聯絡來的,目的是讓易千帆以為炸彈已經啟動。
為了保住同學的命,他一定會拆解炸彈。
當他忙著拆解炸彈時,他的一舉一動全透過專線,轉播到我面前的小電視上。
之前跟湯普森待了三天,大概已經知道拆解的手法。
所以我還能跟上易千帆的速度,直到最後那塊上面布滿按鍵的電路板。
王萬里還特地將干哈.訕攀化裝成我的樣子,站在他身後,讓所有人都以為我也在看守所。
沒想到就是這個地方出問題。
他媽的,我又罵了一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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