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眷鳥沒落浮雲今天世界若下沉,星火碎散著都不會再生。」
九人巴搖搖晃晃,後腦不斷撞上突出後座的月亮燈鎖扣,一下一下,鎖扣的形狀脫出彈性的凹凸又嵌入渾濁的意識。大暑過後,喜熱的作物速長了起來,喜寒的記憶卻消融於腦袋蒸騰的熱氣中,暑氣的空間下,熱的感覺壓下了一切起心動念。
直到歌聲闖入,熟悉的唱腔與旋律就這樣跑進,叩響有關阿奇的一切。
重逢的可能如斯多,竟想不到是大數據帶我找到阿奇。
在學色士風前,曾有過短暫組樂隊的經歷,並不是說富裕的家境讓我有餘裕可以學習各種樂器,反是貧窮造成的自卑讓人內心匱乏又渴求那些別人都有的生活。這種始於起跑線的匱乏讓我從小就央求母親准許各種興趣班,雖然無法上專業的私人課程,但學校的興趣班門檻在津貼政策下變得可親,因此學起了吉他、書法、爵士舞......蜻蜓點水般,每一樣都在過站,總歸沒有按下車鈴的決心。
就是這樣,遇上了第一位吉他老師阿奇。回想起來,阿奇與大學教授十分相似,他們身上都鍍著深潭中幽微的螢光,在專業的詞彙中出沒,可日子久了就會發現,任何一份教職,涉及創作的教職,都不過在打工。創作的主場中不存在學生。
阿奇的主場自然是搖滾樂隊,只是那時的他默默無名,只能寄宿於興趣班的搖滾角落。上課的大部分時間他與學生都在閒聊,那些無法代謝的夢想被他擲進小小的音樂教室,在我虛耗的時光中發光發熱。整整一個學期,吉他的技巧沒有學多少,阿奇的奮鬥史卻能寫上好幾篇作文。
身穿夾克、緊身牛仔褲和長靴的他,牙齒特別白,咧嘴笑起來很像牙膏代言人,標誌的笑容不知是否他學習成為藝人的第一步,這種笑容最容易逗弄女學生。他展示魅力的方式有很多,像他跨上重機回頭說再見的痞,又或是在女學生的簇擁下清唱一小段的深情,儘管聽不懂脫出旋律的英文歌詞,但阿奇眉頭深鎖,握著麥克風用力聳肩吼出高音的樣子,似乎就是藝人該有的台風?
那時候零用錢一天只有十元,用來買早餐;一天大概會花六元,剩下四元儲在月餅鐵盒中。銅板搖晃的聲音不似北島詩中夢破碎的聲音,卻似池塘躍起的飛魚,尾巴濺起的水花是自由抖出的型態又是霎時回歸的行伍,我小心翼翼地儲蓄,以挪動腳尖的幅度消費,最終一次過貢獻給阿奇樂隊的首張專輯。
銅板與紅包叮咚散落於母親眼前,被褥吸食了所有心痛的聲音。拿到簽名專輯的那個夜晚,聽了一整夜搖滾。比起後來讓他成名的抒情歌,彼時的他更習慣用英文創作,寫出難以傳唱的旋律,雖然風格不出挑,但卻讓我無比相信阿奇一定會紅起來。
藉著專輯,與阿奇的相處隨意了起來,沒有脈絡的對話中能感受到在那時的夢想中,沒有女人,沒有金錢,沒有權勢,徒有夢這個字。很快,阿奇有了歌迷會,簡陋得萬事都要他打點。很快,一個中國電視節目讓他的名字被記住。又很快,全面改用中文創作的專輯中終於紅了一首很不像他風格的歌。也很快,他封鎖了 IG,開通了微博。
也許是夢空洞的內裏還來不及填滿,苦樂參半的十年不敵竄紅的一場幻夢。
與阿奇斷聯前的最後一通電話,生了一場大病,貼著小林退熱貼的額抵在小巴的玻璃,電話那頭嘈雜的環境分不清是 Band 房還是後台,出乎意料地,這一次他幾乎是馬上接起電話。
「做咩?」
「呢個禮拜六得唔得閒?」
「做咩?」
「我出廠啦,可以去搵你上堂,順便還你學費。」
「難怪你講野咁溫柔,原來病左。」
「......」
那次過後,搖滾不翼而飛,流行取而代之。他的中文專輯,依舊是聽了一整晚,卻再也沒有那種想要嘶吼、搖擺、甩頭的衝動,由分明的點連成線,阿奇的音樂糾成一團,好幾首曾經喜歡的歌被他重新編曲,味道全無。
那個夏天,在阿奇的房子,他的母親在窗邊摘菜,抱著吉他的初二女孩正努力彈出一首歌,身穿家居服的男子攤在不遠處的沙發滑手機。窗外的蟬鳴讓博美犬盯著大樹看,男子敷衍地摸了摸狗兒,關上了拍子機。
「差唔多,下次再練。」
「學費我下次比你得唔得?」
「無所謂啦,少少錢。」
男子轉身回房換上夾克和牛仔褲,抱著兩頂安全帽走出。
「唔熱咩?」
「咁先似玩 band 啊。」
「行啦,送你落去。」
那個年代還屬於搖滾,乘著尾班車你終於抵達想要的舞台。對於你投身中國市場的答案,盡數藏在紅後那幾年的作品中。只是後來電音出來了,嘻哈又取而代之。無常之中,薄弱的信仰似乎留不下什麼,因此你消減了質疑世界的聲響,乖巧地跟隨那套遊戲規則說話,做事,發言。
當我想打開 IG 看看你近況,才想起自己早已退追,你也早封鎖 IG。可笑的是,輸入你的名字竟出現了公開的微博帳號。那個笑容還是這麼標誌,但似乎又有什麼變了。
「真的痛了入夜無眠真空世界沒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