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停雨的那天,久違地散步回家,這才發覺公司附近的公園似乎有些不同。強烈的亮光從樹葉的間隙穿透而出,霧濛濛的空氣漂浮在光有限的區域,我這才意識到那些難看的擋板被拆走了,被圍起的風景廣闊得能夠匡列出這樣一個好看的遠景。
就像永遠在抗衡季節的花市,當季的風信子也來到了第二個花期,過季的植栽卻仍捨不得撤下,人類總是有辦法留住不合時宜的事物。時間在這裡悄然流逝,我不禁想,那塊被撤掉的擋板背後有多少季我錯過的風景。
我深深記得有次暑假回家,看見母親的第一眼就敏銳地察覺到她額頭多了一小塊傷疤,我還未來得及詢問她原因,母親已經老去的訊息就撲面而來,那些電影刻畫父母背影的情節原來都是真的,他們的身體鎖住了時間,經由他們視線無法觸及的角度,讓我們目睹時間在肉身滲透的型態。
背影,寄託了朱自清的情,也裝載了長出厚繭的時間。
我文字世界的背影不是父親,而是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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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最後一次與蘇道別,在某個港鐵站,我們一如往常地揮手說拜拜。我卻在你走後悄悄回頭,看著你走遠的身影,細細小小,步伐不徐不疾,瞬間就被人群淹沒。
這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背影,中學時你總坐前面,時而挺直腰背聽課,時而低頭寫字,時而掩面假寐......你的背影總是比正面多,這也說明了你的乖巧總是比我多;你在上課,我卻偷偷打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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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的記憶似乎存在了許多懸案,三幕劇的第一幕總是被我們遺忘,但讓彼此關係跨前一步的章節我們都能順手拈來。我想正是因為這是一段關係的第一個花期,所以份外珍貴。
我們的第一個花期是聖誕節的前夕。
臨近學校旅行前的一星期,我主動向蘇提議到她家烤餅乾,也許是出於心血來潮,也許是出於沒有烤箱的無可奈何,就這樣我們莫名其妙地跑去買材料。我們都不太擅長料理,第一次烤出來的餅乾不是焦掉就是厚度很奇怪。來來去去嘗試了幾次,餅乾還是不太美觀,但我們卻吃得很開心,第二天還將這些醜餅乾拿回去派同學。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為著一個食物作出一致的評論。聖誕節烤餅乾從此成了我們的獨家習俗。
去年聖誕很想烤餅乾,於是約了一位朋友來做這件事。但他隨便敷衍的態度卻讓我瞬間寒了心。原來不是誰都可以一起烤餅乾,不是誰都可以復刻一段關係的弧光。沒有了蘇的聖誕節,其實我不知道要怎樣去渡過,我努力在熱鬧的日子中適應人群,卻始終記掛烤爐中逐漸成形的餅乾,以及它明明燙手卻總讓人忍不住觸碰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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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三木說,這麼多人之中,只有蘇可以理解我的尖銳,也只有蘇可以看見我的脆弱。
我與她總有無盡多的相似與不似。諸如庸俗的言情小說、純愛電影、肥皂偶像劇,都是打開話匣子的關鍵;在成績大於一切的班級,我們不想聊理想,那些虛無縹緲的數字都不及分享經痛來得重要。感謝她,在這個「口號治學」的中學,理解了我對體制的每一份尖銳。
蘇的快樂其實很簡單,她總說自己被保護得太好,因此很容易快樂和滿足。但她的眼淚卻特別多,就像水做的內心,風輕輕刮過,就足以波濤洶湧。
還記得有次暑假回港,約她到一間網紅咖啡店,這天她不尋常地遲到了。我看著她哭著從站口走出,又哭著走去餐廳,最後哭著吃完了這頓飯。正是這天她親手掀開了她住了十九年的溫室玻璃,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狂風與自己的渺小。也正是因為這一次,我感覺蘇長大了,她在十九歲毅然決然離開了辛苦考上的大學,再用一年的時間重考,二十歲重新讀書,慢下來的進度終於讓她摸索到理想的邊框。
那個細小、容易被人群淹沒的影子真的長大了,她不再需要眼淚去傳遞悲傷,生命每一次出現的小擦傷讓她擁有了豐富的語言,我的世界也不再流過蘇的眼淚。
還是慶幸,自己曾承受過她的眼淚,這是生命少數感到幸福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