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赴約他,巷口冰菓室。紀子的手機跳出提示音。落灰的羽絨服卡在四坪半的房門,過季的污漬唐突了杏色的衣袖,提示音收起了她懸在半空的手。劃開手機,北區,部分地區低至 1度。
落灰的羽絨服,低至 1度的氣象預報,巷口冰菓室,三組不協調的音節,我城的寫照。
這就是體感 1 度的天氣嗎?紀子動了動握在把手上的指頭,似乎與體感 12、3 度時差不多,硬繃繃的沒什麼感覺。她聽著鏈條轉過一圈又一圈,倒數著一個又一個地圖的街口,一聲一聲在圍巾下唸出數字。
「再過一個街口右轉。」她倒背著。
冬季的自行車總是分外笨重,風吹起她的圍巾與碎髮,就像吹散她的氣力,結餘的力氣全併在腳踏上,一輪再一輪,以至於喘氣的節奏取代了她倒數的聲音,冰菓室早超出範圍。
「真難得會這麼冷。」半透明的冰菓室大門甫推開,冷風灌進店內,鼻頭一陣涼意的男子看向推門而入的二人,開關門的短短瞬間,紀子直直地駛過冰菓室。
厚重的羽絨服讓紀子錯過了男子的來電,在她發現景色越來越不對時,早已超出冰菓店好幾個街道。
「你還是這麼冒失啊。」男子起身將暖包塞進紀子凍得通紅的手,伸手解開她的圍巾。
「這是新織的嗎?」男子順了順女子的圍巾,與自己的大衣放在一起,轉身替她要來一杯熱水。
「冰菓店喝熱水好奇怪。」紀子心虛地接過侍應放下的水杯,滾燙的熱水濺出了些許,放大了桌面下的幾個字。男子維持著體面的微笑,替紀子擦掉了手邊的水漬,順帶握了握她回暖的手背。
「去年不知道今年冬天這麼冷嘛。」
「也對,當時也不知道你要移民了。」
「你呢?過年後再回去嗎?」
「也許吧,還是想去個冬天不用下雨的地方。」
男子熟練地繞著冰品擠下煉乳,一圈圈由頂部往下繞,沒有間斷。他沿著底部挖起一小匙草莓冰遞上,冰在紀子的躊躇前消融。她的湯匙推倒了冰峰,吃下一大口刺痛神經的草莓冰,拒絕了他。男子失笑地抿過消融了些許的冰。
「老師。」紀子酸著牙揉捏天陽穴,瞇著眼看向對座男子。
「你過去後就可以結婚了嗎?」
「是啊。」
「但在法律中我還永遠單身。」
男子不間斷地吃下一口又一口綿綿冰,語調像冰糕般,輕輕刮下,漫漫融化。
「你要不要送我禮物?給我充當紀念。」
「那有學生向老師討禮物的。」
「那我們再去看一次風鈴木。」
「我看你是被凍壞了腦袋,冬天又不開花。」
「那你起碼再請一客聖代,綿綿冰我才吃了一口。」
男子低頭看著空了大半的碗,失笑出聲。吊燈的暖光籠罩著他眼梢皺起的細紋,日漸鬆弛的眼皮搭在他彎彎的笑眼,歡愉的情緒正撐起他。紀子第一次看見他老去的痕跡。
在紀子的印象中,黃花曾點綴他的領襟,紛飛的花屑為他做配,那時他還未老去。溫潤聲音從擴音器傳出,頗為劣質的設備不時中斷他的講解,輕慢的語調像極雲的移動。紀子這才想起「嫋嫋餘音」四字。
那是她第一次出席社團活動,這種一眼看穿只為加分的安排,學生只需要拍照記錄作物,又或是為花園的作物澆澆水就可以輕鬆達標。他卻煞有其事地安排各項實地課程,帶著學生走訪不同生態園區;每每開始講解,學生的思緒便隨著劣質擴音器冒起泡,不斷冒起,破掉,冒起,再破掉,橫豎無法成形。
紀子五樓課室的下方是他養護的方圓,每到一、三、五的四時正,白襯衫融入花園中,為看來差不多的蕨物澆水、除蟲。紀子曾聽他說起照料蕨物最怕的便是天蛾的蟲卵,圓潤可愛的綠色蟲卵在孵化後食量驚人,能將作物吃得只剩下葉柄。
倚在窗邊的同班看向他被汗水壓著的後背,這略顯單薄的身形蜷縮在巨大的綠植中,不時露出刀削般的肩線。
「你不覺老師更像女生嗎?」身側的同學看向紀子,接續道:「像林黛玉在葬花。」
紅樓夢嗎?紀子內心不明,看著同學開闔的唇無法辨識出對方是否真讀過紅樓夢。
「他只是比較細膩吧,《西遊記》唐僧柔弱的冠帶不也吸引妖怪。」
「所以你會是妖怪嗎?然後喜歡老師這種男生......」
看著身邊你一言我一語的同學,紀子回到課文的世界,攤開中文口試的冊子,掃過社會為自己準備的例子金句,腦中滿是四大名著,從何時起,連談話都變得方正,一字一句都逃不出原稿紙。紀子轉開原子筆蓋,換上新的藍墨水,在冊子中劃去四大名著。
後來,也許是他初生牛犢不畏虎,不合體制的認真革除了他社團導師的職位。
「老師。」紀子喚住正撤走部份蕨物的男子。
「換季了,我們去看黃花風鈴木吧。」
白襯衫直起身體,撥開綠植巨大的葉片,看清了眼前的女學生。
「下雪了!」冰菓室中不知是誰起的頭,當紀子抬起頭時,只見電視前擠滿了人。
「看來真的下雪了。」男子吃下最後一口冰,將手機推至聖代旁。一則降雪的新聞映入眼簾,紀子劃過幾則相似的標題,清一色聳動的標題。
「只是噱頭吧,不定只是雨夾雪。」
「你不想看看南方的雪嗎?」
草莓醬與巧克力醬混合在聖代杯中,男子挖起一口遞到女子眼前。這就是情侶間的相處吧,紀子心想。聖代綿密的口感真像課文中的冬雪,只可惜紀子不曾看過。
「那不如我們去追雪吧」詢問句還是陳述句,抑或是一句唸出來的獨白?
立春,黃花怒放,兩雙漆黑的皮鞋踏過步道,男子泫然的眼眸穿梭於金黃間,紀子仰著臉看黃花也看他。漫天的黃花蓋頂,細碎的花瓣落在白襯衫上,她還來不及看懂風起花落的意義,便被領襟的黃花恍了神。
夏至,黃花凋落,男子瘦削的指頭捻起小朵黃花,別在女生的書包上。捲起的白襯衫露出小截手臂,被曬傷的皮膚皺起細小的破洞,淡粉色的指頭慢慢撕下邊緣的皮屑,這薄如蟬翼的皮屑復刻出男子的紋路,女子端看皮屑的模樣一如男子端看葉紋,男子不禁失笑,爍亮的眼中有她。
灼熱的肌膚早已冷卻,紀子指尖卻滾燙,這過於親近的距離,近得紀子來不及思索箇中原因,便像再也托不住熱砂壺般縮回手。
「抱歉,剛手太癢......」
「你把它當泡泡紙了吧。」
「撕下來的瞬間好像是有點......」
男子依舊爍亮的目光讓紀子感覺自己像個嬉鬧的孩子,任憑她努力越界,界線卻一再遷就孩子。
立冬,風鈴木依舊滿枝綠瑩,淒清的季節中,只有這株風鈴木落伍。
「你說它能追上現在的季節嗎?」
「說什麼呢,它們的作息是連在一起的。」
「但它的確慢了一季,它應該禿枝才對。」
「這都是偶然的,春天一到它就會開花,到時候一切就會歸位了。」
紀子的筆記有許多沒有句逗的句子,老師告訴他,古代中文在書寫上原本是沒有標點符號的,只能靠讀書人自行加註記號來分割或連貫句子,這才出現了句讀。她想著沒有句逗的句子不是陳述、設問、反問,也不是立論、反論和破論,只有各種可能性。
「那春天我們再來看」
「不了,好奇怪。我們的城市是不應該下雪的。」
「那風鈴木呢?你覺得它追上季節了嗎?」
杯中的聖代在室溫中軟化,男子靜靜地吃下滋味不再的冰糕。他想著它們的作息是相關的,這錯不了,失序的關係總在春天回顧。
紀子看著男子黯淡的眼眸再也彎不出好看的弧度,背後為雪歡騰的呼聲似是回應著她的問句。
「你看,下雪了,真好看。」男子微笑著看向飄雨的街道,接續道:「真想否認啊。」
紀子不想向他說出愛這個字,在這個城市,愛十分別扭,所謂愛原來不是字面意思,背後勾連著一連串定義;什麼是正常的愛,什麼是不正常的愛,她和他只知道社會對愛有著一套定論,那些逐漸鬆綁的「歧異」愛,被列入小眾的範圍,而這些愛的發酵會打破社會的句式。
「老師。你知道的,我不介意,我們留下來看雪吧。」
「紀子,這對你不公平。」
「南方下雪了,你真的不想看一眼嗎?」
驚蟄,早春的雷響了,風鈴木還是滿枝綠瑩瑩。這年,黃花並沒有開,它最終還是沒有追上季節。紀子知道了,蜷縮在時代下的「歧異」愛,有他的,也有自己的,然而彼此的愛卻不盡相同,這既是倫理的,也是性別的。
「那時候,南方是不會下雪的。現在不同了,紀子你去看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