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氣象史上殊為罕見的四月颱將至未至的燠熱春夜,劉秀靈在自己的床上睜開眼睛,一身暴汗。她不清楚是被自己的汗臭薰醒或被窗口溜進來的夜風拂醒,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及時從夢境中逃脫,怎麼說這具汗溽的身體皆功不可沒。
僅著絲質內衣昏睡床榻間,作夢,這兩件一般人覺得無妨的小事,對比較文學博士劉秀靈來說,卻是兩種危險。客體與主體的危險。
像隻溺水得救的兔子,她惶惶雙目仰躺床上,瞪著天花板懸吊的偌大燈具,暫時忘了危機處理的動作。一直到不知哪一戶夫妻吵架,她才回神,迅速將對開的窗簾拉上,阻絕了來自對面大樓的窺視。
這就是所謂客體的危險。身為男性偷窺的客體物,蝸居低樓層的女人不被允許穿著輕鬆〈例如絲質內衣〉,同時享受窗外的清涼夜色,這兩個爽快之間總要隔上一層布的〈窗簾或外衣〉,於是註定要擇一棄一。
有無兩者兼得的可能呢?她兀自想著,其實答案早在書桌抽屜裡躺好,那是上回性研社討論的主題,已成塵埃落定的一本論文集,可她不想再翻。
事實上,也沒那麼多心思去對付那些喜歡偷窺的變態。
她走進浴室,扭開浴缸的水龍頭,水聲立刻嘩啦啦像溪流盈滿整個密閉的空間,如此單調無變化的音律有助於她進行更重要的思考程序:思考方才的夢。
她忘了多久沒作夢了。好長一段時間,她過著沒有夢的日子,所以一顆心也安適許久。記得上一回作夢,是夢見她和前任男友〈姑且稱他B先生吧,按照英文字母排序,她的前前任男友理應獲得A先生的暱稱〉,兩人在夢境裡被成堆的香檳玫瑰淹沒,在那彷彿套了柔焦鏡頭的縈紆光影間,白紗彩帶笑臉不停流轉,依稀還有充當背景音樂的結婚進行曲…是的,她夢見兩人終於步上紅毯,很不可思議的他們竟然結婚了,雖然夢境在B先生為她戴上戒指的瞬間嘎然而止,但那不可否認是個幸福的美夢。沒想到,幾天之後,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現實中的兩人大吵一架,竟然就分手了。巧合嗎?事後她並不十分憂傷地檢討失戀與那個夢的關係,突然發現,那個前前任男友A先生不告而別遠走新疆尋玉前的某一夜,她也作了夢。夢中,A先生捧著她的臉蛋細細端詳,像鑑賞他生平最愛的那枚戰國春安君璽,眼眶帶淚地,彷彿終於從千年陵墓中挖掘出自己的女友。那也算是個好夢。
總此,她不得不相信母親曾經揭示的那個奧秘:夢總與現實相反。
「那…那我夢到有妖怪想抓我,是不是表示,我想抓妖怪呢?」好多年前的某個夏夜,被惡夢嚇醒的小劉秀靈勉強停止啜泣,這麼問她母親。
母親只是傻笑,卻不回答。要知道那時劉秀靈的母親還是個快樂的少婦,她背著燈光亮笑的白牙無比燦爛,於是讓她的女兒看得心安目茫沒再追問下一個問題。
「那麼,作了不好的夢,譬如,夢見有人死了呢?這意味著現實生活中將會發生什麼好事?」
當年才小學二年級的劉秀靈沒足夠勇氣問母親這個問題,二十幾年後再想問,已太遲。
她母親早已自殺身亡。二十餘載後的這個燠熱春夜,已長成與母親死時差不多年紀的劉秀靈,被自己的肉體從惡夢中喚救之後,只能仰天瞪視天花板懸吊著巨大燈具恍若醫院手術檯上的視野,企圖揣摩母親斷氣前的心情卻毫無斬獲。
媽,終於夢見死亡了,怎麼辦?
她回憶夢中,一身黑衣黑褲的自己,形單影隻立於闃靜無人的墓園,表情平和地望著母親黑色靈柩上的一束清冷反光。雖然那靈柩閉合而無任何辨識死者的記號,且現實中的母親分明以大紅棺下葬,但她直覺躺在靈柩裡頭的正是她美麗的母親。不解的是,何以靈柩未入土而曝晾風中?她或許可以大膽撬開靈柩探探虛實,但幸好夢中的她未這麼做,只是不發一語地站在靈柩前,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等待著什麼?」劉秀靈望著浴室鏡子上的氤氳霧氣,喃喃自問。
不行,別把問題複雜化,她提醒自己。現在的命題是,假若夢境總與現實相左,一旦夢見死亡,現實中將產生何種相對鏡射的物事呢?
猜不出想不透,洵然無解,這即是敘述主體最大的危機了─她料想不到自己即將面對的情節。
「難道是媽要復活?!」
抹去鏡面上的霧氣,劉秀靈冷不防被鏡中的自己嚇了一跳。即使多年來努力讓自己喪失溫柔婉約,刻意剪短頭髮,不穿裙,男腔男調,可是一攬鏡還是破了功,全怪這張過份女性化的臉,實在太像。
像那個同性戀T婆忍不住要垂涎三尺的美麗女子,她的母親。
於是密閉空間的溪流聲倏地轉成瀑布的怒吼,她高舉蓮蓬頭,將冷水開至最大,沒頭沒腦地讓冰冷的水從頭頂澆灌而下,把自己濕成一尾精赤的魚,艱困地在浪花中掙扎顫抖。
一旁,浴缸的水也溢滿了,足以讓當年羞恥的母親潛身,然後割腕。但劉秀靈依然覓不著解夢的引子。
「搞不懂妳,這麼恨妳父親?」
同為性研社成員的曼蒂,不置可否地睊著她時,劉秀靈正忙著收拾散落桌面的投影片。
「恨?」她淺笑一下,把方才社福研討會一大落資料塞進手提袋裡,往會議室門口走。「身為基金會的一員,我不過是盡我應盡的義務罷了…走囉。」
「欸,這麼急,上哪去呀?」曼蒂趕上她,「我好心陪妳來開會耶,想溜,門都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妳說,幫助基金會是盡妳的義務,可是拜託,人家是準備找議員鬥妳老爸耶。」
「那又怎樣?既然當官,就要有被監督的心理準備,我不認為我爸不懂。他該懂的。」
「可是…哪有女兒獻計鬥父親的,這太扯了。」
「沒有嗎?記得上回到貴府叨擾,令尊不是滔滔不絕你們湘西一個表親,說是文革時被他親生女兒活活鬥死,好像嘴巴塞了牛糞是吧?想一想,我這個女兒還算有良心啦。」劉秀靈尖著嘴說:「就是沒你們外省人的狠勁。」
曼蒂臉上的笑不見了。
「喂,妳該知道我是開玩笑的,對吧?」
「妳越來越像妳爸,美妹。」
美妹,曼蒂總這麼親愛地喊洋名字為May的劉秀靈,因為她的美。不過此刻曼蒂看美妹的眼神很冷,很疏離。
「別瞎扯,都說是玩笑話,妳聽不懂?」劉秀靈有點心虛,不自覺加重了手掌的力道,曼蒂立刻叫了出來─「妳想拆我的肩啊?!」
接著兩人便像母雞那樣咯咯的笑在一塊兒。
但裂縫很不幸又擴大了一些。劉秀靈與曼蒂那一幫外省第二代留美博士之間的裂縫,以及她內心那一個親情的裂縫,又悄悄地被撐大了。也許再過不久,她將循著母親的軌跡被這些深不見底的飢餓裂縫分屍吞噬,這是很可預見的。
所以莫怪劉秀靈要在乾燥的笑聲中偷偷離開現場,暫時回到二十多年前那具尚未發育完全的稚澀軀體裡,借那對童騃的小學生眸子重新目擊雙親的悲劇。
那一個離亂的時代,父親經常聲嘶力竭地怒吼,只是表演的場地替換,有時在白布飄飄的街頭廣場,有時在看守所的牢籠中,父親總是臉紅脖子粗的,也不管他美麗的妻子梨花帶淚暗自悲嘆,「放我出來!我要抗議!台灣郎的嘴是封不住的!」,一貫這台詞。
國小級任老師告訴她與其他同學,這叫「民主運動」。
小劉秀靈不明白父親為何那麼熱中運動,但她極擔心母親的健康,因為不只一次母親憂鬱無血色的臉讓她看成一朵枯萎的花,灰灰的,暗暗的,而且偶爾保持不動長達數個小時,有點可怕。
還有喔,有時候她在客廳寫作業,會突然聽到父親在房裡大罵三字經,在那狂暴的主旋律休止期間,便有細細碎碎虛弱的低音符嗚咽著,那是母親的哭泣。
後來,痛苦的交響樂逐漸少聞,因為父親難得在家了。國中生劉秀靈第一次月經來潮的那晚,是她父親當月第四次返家睡覺。她記得晚歸的父親推她房門進來探視時,她縮在被窩裡滿手是血,卻還是拼命壓抑驚恐發出假酣聲裝睡。好加在她父親沒靠過來給她一個安眠吻,不過也不太可能就是。
至於她可憐的母親呢?因此就割腕自殺了?不,超乎想像的,劉秀靈從她母親身上見識到何謂女人堅強的韌性。
「為什麼爸常不回家?他打算拋棄我們母女倆嗎?混帳!」叛逆期的劉秀靈經常咬牙切齒地當著母親的面咒罵她的丈夫,總得到一些敷衍的答案。
「黨部找妳爸開會,所以暫時不能回家。」
「競選文宣的印刷出了點問題,妳爸得去處理呀。」
「妳爸他忙,妳不能這麼說他。」
母親柔軟的腔調非常厲害,每每讓憤怒的女兒有種鐵打棉花的無力感。看著眼前溫婉的面容,劉秀靈百思不解,哪個笨男人會像自己的父親一樣,竟然讓這麼良善又美的妻子獨守空閨,搞什麼鳥政治啊,豬!
的確,她母親深具女人的韻味。例如有次學校母姐會,劉秀靈上個廁所回到教室,赫然發現同學的爸爸與哥哥們,正前後左右圍坐母親身邊與之熱烈地交談〈很奇怪同學的母姊皆不見蹤影,不會是自慚形穢落荒而逃了吧?〉,那天,劉秀靈親眼證實母親的驚人魅力,同時嗅到了圍繞在母親身邊的危險氣息─誘惑。
之後的劉秀靈遂變得神經兮兮且鬼鬼祟祟。她三不五時會摸進雙親的寢室,趁四下無人,迅速而仔細地翻檢母親的東西,企圖找出什麼。她會根據曾經閱讀過的那些租金一本十塊錢、描寫敗德外遇通姦的言情小說,仔細搜那幾個可能有「證據」的地方,例如衣櫃裡當季不穿的衣服堆、床底下、抽屜後方、地板夾層、化妝盒內袋,甚至新的或剛換下的胸罩底褲,無一放過。當然,她一邊找一邊祈禱不要找到。
起初,搜索的成績是零,這讓她有點滿意又不太滿意。她隱約不相信如此誘人的母親沒有半個識貨的男人勾引。而且據說獨守空閨的女人是寂寞的,從言情小說家筆下或者班上幾個思想較開放的女同學嘴裡,她反覆得到一個訊息,那就是,女人也像男人一樣好色。
她終究驗證了那訊息為真。當她五感已訓練得極為靈敏,某天傍晚,明的自告奮勇幫疲累的母親洗衣,暗的照例進行秘密蒐證,她居然在母親的換洗內衣上嗅到某種陌生的香水味,非母親風格的嗆辣激情。
當天夜裡,她幾乎要崩潰,輾轉難以成眠。她悄悄抹著眼淚,無法擺脫腦子裡波濤洶湧的淫穢想像,那一幕幕取材自言情小說的,成人情慾妄想,女主角都是她母親,而那些痴纏撕咬著女主角的男人,俱皆面目模糊…
「美妹,妳怎麼啦?」劉秀靈的記憶逆走突被打斷,回神只見曼蒂一臉狐疑。她心一慌,埋頭疾走。
忽然,迎面撞上一個堅硬的東西。天外飛來一個人。劉秀靈低垂的目光恰好落在對方的鞋面上,那隻無比骯髒的破鞋,踩上了她乾淨典雅的鞋尖,於是她踉蹌失去重心往前傾倒,甚至來不及驚叫。
她撲在一方寬闊的胸膛上。
曼蒂歇斯底里大叫,雙手誇張地抓著衣襟,像瞥見什麼駭人之物。劉秀靈抬頭定睛一看,與她對視的是張污穢的男人臉孔,如他腳上的破鞋般不堪,營養不良的膚色,還有一對渙散的、隸屬於異世界的眼神,以一種麻木與她的懼惡相接。
近來,本市遊民數目急劇上升,案例之多暴露市府社會救助系統失能,社會局必須仔細交代社福基金用途與成效,確實檢討,此外,社會局劉局長,業務執行不力卻不思反省,竟指遊民為社區的亂源、治安的死角,製造環境髒亂影響市容且散佈疾病,如此不當言論,議會必全力杯葛,要如此失職的局長負起行政責任,且不排除對市府施壓,替換該等不適任的官員…
方才社福基金會擬請市議員抨擊社會局的沙盤推演統計資料中的某個百分比數據小數點後微末小鉛字,一個遊民,竟然躍出紙面,蹦到劉秀靈的面前。劉秀靈倒抽一口冷氣,來自前方的腐敗氣息讓她胃液翻攪沸騰。
「烏拉!烏拉!」
男人乾裂的唇翕動著發出難以理解的聲音。
「快,快呀…」曼蒂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朝劉秀靈猛搧,「走啦,臭死人了。」
劉秀靈被拖離現場時曾回頭一望。她看到男人及肩的凌亂長髮迎風飛舞,像隻羽翼凋零而失去女伴的雄孔雀,猶傻傻開著破屏,空盼。
「女人,需要你愛她。男人,除了要妳愛他,還要愛他所愛。」
劉秀靈偶爾會略帶輕蔑地反覆玩味這個不知從哪本女性雜誌上看來的句子,對照昔日接觸過的幾個男性,覺得真他媽的準。當然,女人或許可以為了愛〈是愛嗎?〉而服膺男人這個規矩,甚可從中獲利,但對劉秀靈來說,那無疑是一種蠢。
好比A先生送她的最後一份生日禮物,一枚仿漢婕妤女官印,始終未吃過朱墨,在A先生離開她多年之後,她猶不肯將這枚象牙印子帶進自己的生命,賦予它存在的意義。
「妳知道嗎?一件篆刻作品的價值,在其朱白、虛實、穿插、揖讓等字法、章法的要求,看它們是否能彼此呼應,團結一氣,渾然一體…」
「這婕妤女官印,印文字體乃古鳥文,線條處理嚴謹,婀娜多姿,艷麗而不輕佻,細密而不纖弱,秀麗典雅莊重大方而耐人尋味…」
劉秀靈曾耐著性子假裝興味地傾聽A大秀他的鑑賞品味,內心其實還保有那麼一點感動,那就是,印子是A親自為她選材,親手篆刻的。不過A並不了解這些。他只是繼續談起他另一個愛人,「易占」。
「我幫妳算過命。根據卦爻顯示,截至目前為止,妳一切生活面向皆受周易第二十二卦《山火賁》的影響。山火賁者,上卦為艮山、為止,內卦離為火,為文明,為明智…」
劉秀靈已然記不全這個男人後來到底說了什麼,因為在那一疊串過度玄奇虛無的贅語之間,她又迷入記憶的森林。
森林中,劉秀靈身穿一襲淺藍色水兵制服。那是她高三的初夏,身體已完全成熟,性別卻差點遺失。
那是她與蘇阿妙共享的記憶。
她們都記得,在課堂結束後的環境清潔時間,黃昏的鳳凰花涼蔭下,被分配打掃廁所的兩人常一邊刷著馬桶,一邊輪流發表最近聽來的黃色笑話。
「跟妳說喔,有一天,一對情侶開車到荒郊野外,他們見四下無人,於是那個男的把女的…」
男的女的,女的男的,葷笑話不可或缺的兩個元素,被兩個同班女生在囤臭藏污的女廁裡恣意操演玩弄。
蘇阿妙是個反應遲鈍的女孩。她臉上大批的青春痘讓她感到自卑,因為自卑的緣故她在班上經常保持緘默,所以朋友不多。也因此,那時校內流行同性之間認老公老婆的遊戲,她成為當然的旁觀者,沒人要的處女。
「阿妙一定是當老婆」,劉秀靈總這麼說,因為她很羨慕蘇阿妙擁有一對傲人的雙峰。不過,她只當蘇阿妙是朋友,不是老婆。「我覺得她們喊什麼老公老婆的,好噁心!」劉秀靈的心底暗暗藏著一個機制,主宰著她去唾棄某些事物。
但就是有人要挑戰她的秘密機制。
「如果妳願意當老公的話,一定迷死很多人。」某次講黃色笑話的空檔,蘇阿妙突然這麼說,眼裡且閃著異光。
「啊?」劉秀靈愣了一下,伸手去抓蘇阿妙的胳肢窩。「鬼扯淡!看我怎麼整妳…」
劉秀靈瘋狂地搔弄蘇阿妙,她章魚般的長手攫住同學柔軟的身體,穿越她高聳的乳房,不停揉著捏著她腋下和其他敏感的地方。蘇阿妙沒命地笑著,笑著,過不久即嚶嚶討饒,眼眶噙著淚,以一種哀求的眼神要劉秀靈住手。
劉秀靈停止動作。她瞥見蘇阿妙的眼神,內心被什麼尖銳的東西戮刺,汩汩淌血。她掉頭走開。
「秀靈…」蘇阿妙囁嚅著,扯她的袖子。
「放手!」
劉秀靈莫名的憤怒嚇壞了自己,嚇哭了蘇阿妙。她回頭望,蘇阿妙及肩的烏黑長髮覆體震顫,像隻羽翼豐滿仍遭配偶遺棄的雌孔雀,猶痴痴守著兩卵,哀鳴。
「…總而言之,此卦的精髓在於包裝、修飾,美化表面的形象。美化表面可以掩飾內在的真正面目,隱蔽真正的目的和慾望。」
或許A先生冗長的卦象解析其實是一種暗示,一種預告,暗示他在心裡醞釀某個慾望已久,預告他即將因此離去。或許,《山火賁》其實是在說他自己。
然而劉秀靈無暇了解這些。當她自高中時代那片曖昧的記憶叢林歸來,她困惑著,是否女人的愛要比男人的來得純正而真,她們需要妳的愛,沒有任何理由,沒有附帶條件,當然不會逼妳去愛篆刻和易占。
她是如此困惑。即使後來交了第二個男友B先生,她依然懷抱那個困惑,兩人分手了,還是困惑。她怕自己將永難逃脫那個困惑了。
因而,當蘇阿妙不期然再度現身,她惶恐萬分。
四月颱還未來的週末午後,一個電話進來驚醒了昏昏欲睡的劉秀靈。「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我是妳高中同學。」電話那頭,生疏的聲音自稱蘇阿妙,約她喝下午茶。
劉秀靈是以一種赴戰的心情走進咖啡館。她點了一杯兩百元的拿鐵之後,腦子清醒也賊了起來。
她懷疑隔著小圓桌、戴著墨鏡坐在對面的女人是為了復仇而來,為了出一口當年被瘋狂搔癢的陳年悶氣,或者為她那不明究理的一吼,想算舊帳。可是,那位噙著淚討饒的蘇阿妙─如今她已變成一位婦人,但雙峰依舊堅挺─只是不停地用根小銀匙攪拌著一杯蘇格蘭紅茶,好像懸在那暗紅液體中的糖粒永不溶解般,不停攪著,以匙杯輕觸的微音折騰著時間,凌遲著她。
「呃,有點訝異…妳今天突然找我,不知道妳怎麼會…我不明白,多久沒聯絡了,為何…」
在老同學的面前,劉秀靈發現自己完全喪失專業,半天拼不出一組通順的句子。她與她尷尬相對,好像一雙被逼著相親的男女,又像被分配並坐的男女學生,彼此之間隔著一道有形無形的線,不容誰先越界。
好在蘇阿妙終於停止攪和。她從皮包掏出一張名片。
「咦,妳改名啦?」劉秀靈看到名片上竟印著蘇妙真,不見蘇阿妙。
「以前的名字太土,改了。都怪我那個種田的大伯公,取那什麼鬼名字,害我衰了一世。」蘇阿妙說著,又掏出一只打火機,玩在手裡。
「她抽煙?」劉秀靈心想,這傢伙變得真多,簡直判若兩人。
「不過我改了名,找人算過筆劃,可以把那個爛人壓得死死的,不會再衰了。」
「爛人?」
「我老公啦。」
「她結婚了?」劉秀靈的腳趾頭不自覺摟成一團。
「對,我結婚了。」那墨鏡後的眼好像能看穿別人的鞋,蘇阿妙的嘴角高高揚起:「不過,也快散了,誰想跟那麼爛的男人繼續耗啊?」
然後,十數年時空的隔閡突然不礙事似的,這個蘇妙真開始侃侃而談有關蘇阿妙如何在她索然無味的婚姻中擺盪、奮鬥,最後終於開悟成為一名芳療師的故事。
「現在的我,蘇妙真,負責幫客戶找尋他們的新生活。」她還是不肯取下墨鏡,塗抹著紅艷唇彩的嘴盈滿笑意:「妳試過芳香療法嗎?妳該試試的。有了精油,妳可以徹底改造自己,信不信?」
「難不成,她找我是想推銷精油?」劉秀靈想。
「別擔心,我不是來推銷的,同學。」蘇阿妙第三度打開皮包,這次她拿出一個小玻璃瓶,噗噗倒了一點東西在她手心,雙手熱烈地摩挲。「把妳的手給我。」
「那是什麼?」
「別怕,這是抗憂鬱的複方精油,成份是摩洛哥玫瑰、香草和甜橙,保證無毒。我常用喔。」
蘇阿妙拉過老同學的手,捲其袖子,往腋窩處摸去。
「來了,」劉秀靈在心裡驚慌地嚷著:「她要報復了!」
「欸,別縮手,手臂內側溫度較高,適合精油揮發和吸收…奇怪,妳膽子好像變小囉,不太像以前的劉秀靈,倒是這膚質,保養得跟高中生一樣,好嫩…」蘇阿妙摩搓著記憶中的章魚觸手,細心而溫柔。
劉秀靈感覺一股電流從蘇阿妙的指尖傳入她的神經末梢,讓她的身體微微發抖。「覺得如何?很舒服吧?」蘇阿妙問她,露出享受的表情。
劉秀靈羞赧地朝鄰座張望,有一對情侶似乎偷偷觀察著她們。她發窘,想抽手。
「等等,還不夠。」蘇阿妙猶不肯罷休。
「好了啦。」
「沒關係的。」
「拜託妳…」章魚觸手蠕動欲斷:「請妳放手!」
劉秀靈激烈的反應讓鄰座的情侶感到詫異,也讓蘇阿妙終於卸下墨鏡,露出她的眼睛。那眼,燃著異采,從兩人記憶的森林延燒過來。
如果妳願意當老公的話…
劉秀靈驚駭地發現,那個渴求同性之愛的自卑女孩,註冊商標的青春痘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角一大塊淤青。在這莫大的驚駭中,她被一團迷霧罩住。
「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蘇阿妙憤慨的聲音從霧中傳來:「為什麼妳會如此激動,當我的眼因妳而發光,即使用墨鏡遮蔽?難道妳能看穿那鏡與那眼,直視我的心嗎?」
「不,不是那樣。」
「說吧,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妳的眼睛。」劉秀靈悲哀地承認:「讓我痛苦的不是妳蘇阿妙的眼睛,而是我母親的眼睛。」
是啊,閃著異光的母親的眼睛,讓女兒痛苦莫名。
她自認害死了母親。當她回憶起這段痛苦的往事,母親總是被迫復活,然後再死一次,這殘忍情節不斷重複的象徵手法,暗示著,其實她也恨她母親。
怎能不恨呢?當妳發現母親不貞,竟然背著妳這女兒在外面偷人,而且還讓妳親眼窺見,能不恨嗎?
「只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母親她,竟然…」劉秀靈幾乎要窒息地回憶那個不堪的畫面:「她竟然和別的女人上床!」
多古怪的事啊可不是。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搞外遇,女的女的,葷笑話也沒這種搞法,竟然發生在自己母親身上,叛逆的國中女生也受不了呀。
事件始末是,她在母親的換洗衣物發現罪證之後,矛盾地追蹤著,終於有天翹課尾隨母親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然後…
不都是差不多的情節,漫畫出租店那些小說都寫了幾百遍了。只是這一回,在某酒吧二樓房間的床上,她母親是被一個短髮女人壓著,嚶嚶討饒,眼神卻閃著愉悅的光輝。她沒見過那樣的眼神。啊啊啊。她驚駭地當場大叫。
「後來,我母親就自殺了。」
蘇阿妙離開咖啡館時非常傷心。她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取代劉秀靈的母親,只好無奈地帶著眼角的傷,再度佚失在茫茫人海中,連那傷是怎麼回事都不想說。
所以說,女人要懂得愛自己,超脫客體地位,拒絕當男人主體的附庸。這正是性研社的宗旨。所謂的性研社,不過是幾個高學歷的女人,曾經在各自的人生經歷了某些事,因而對女性主義、性別研究等議題有了共識,且又都是學術界的人士,所以便機緣巧合聚攏在一塊兒。
劉秀靈當年在密西根拿到博士學位,然後歸國,她的父親竟也順利考進社會研究所在職進修,當她藉由性研社的觸角活躍於學術界,積極推動女性主義的同時,她父親則打著民主先鋒的旗幟,在黨的提攜下進入政壇,開始實現他當年的理想,或者說,拿回他應得的一份。
如今,劉秀靈已是一個年近四十,婚姻還無著落,偶爾會被她的男學生在背後偷罵「那個把婦潔當香水用的潔癖老嫗」的女人,而她父親已經是某市的社會局局長了。她是如此孤寂。當性研社裡包括曼蒂在內的那些外省人後裔,用一種幸災樂禍的眼神看待她打擊自己的父親〈一個本土派政黨黨員〉,她的心是冰冷的。
但她不認輸。無論如何,她和她父親的戰爭已在母親死去的那一刻爆發,她相信自己會繼續與他搏鬥下去,直到…直到某一方倒下。
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來臨了。
她是在課堂上講授Carl Jung的神話與原型研究法時,接到她父親在議會昏倒的消息。
在醫院的白色病床上,她父親深沉地睡著,完全不知道她的到來,當然也不知道他的倒下與她之間的關聯。她因此沒有絲毫快樂的感覺。
奇的是,在她極其詳細地凝視過父親那張蒼老而苦悶的臉之後,不知怎地突然破解了數天前的那個夢。那個有關死亡的夢,她天真地猜著,會不會是母親準備原諒父親的一種暗示,暗示良善的妻子會以自己的死亡,在丈夫被女兒擊倒之後,醫治他。
「如果夢境真與事實相反,爸應該會康復起來吧?」
劉秀靈思索著,走到病房的窗邊。她抬頭看到天空不知何時已聚積起濃密的烏雲,一下子,雨便開始神奇地落下。
颱風終於來了。
她知道,將會有一場滂沱大雨。雨中,所有的東西都被洗得乾乾淨淨,包括記憶。
〈第九屆桃園文藝創作獎小說二獎,200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