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雅芙懷疑自己是否失去了神智。
「公主!您不會真的要照顧這個伊士丹小雜種吧?您身為昆塔的王族,怎能無視亡國之恨去養育仇人之子?!」面前應該是侍女的少女喋喋不休,如果不是談吐不夠優雅、衣著也不夠華麗,她還以為是哪家被寵壞的千金,氣焰這麼囂張。
「花費心力去折磨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國家的榮耀就會重回?」她淡淡地打斷侍女沒完沒了的吵鬧,心裡只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一下。
天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不就睡了一覺嗎?誰知道一張眼人就不在自己房間,甚至連身份都換了。
她的本名為妮雅芙 ‧ 法雷爾,西方大陸艾爾欣王國的貴族,今年已經八十九歲,但是她現在所在的身體只有十九歲。
從侍女的滔滔不絕當中,妮雅芙大致了解了「自己」的背景與經歷。這位所謂的「公主」名叫瑪麗卡 ‧ 瓦妮塔 ‧ 桑亞爾,是南方大陸昆塔王國的五公主,同時也是昆塔王最寵愛的女兒。不幸的是,昆塔王族從瑪麗卡的曾祖父那一代開始崇尚奢華、群臣腐敗,讓處於階級制度底層的百姓再也無法忍受,聯合曾被昆塔王室挑釁的伊士丹王國推翻了這個國家。昆塔王莫罕達斯無法忍受被外族統治的屈辱,在命人保護最愛的女兒逃亡後帶著王后殉國。
然而瑪麗卡在逃走的過程中被傾慕於她的伊士丹將軍艾西姆 ‧ 亞索俘虜、強娶為妻,幾個月過後便懷了孩子。心高氣傲的昆塔公主不願乖順地成為仇人的妻子,不斷想辦法竊取情報給仍在反抗的兄長,最後卻以失敗告終。昆塔的反抗軍得不到被長期欺壓的百姓支持,成員又大多是鼻孔朝天的貴族,壓根不是訓練精良的伊士丹軍隊的對手,於是瑪麗卡在臨盆前幾天收到親生兄長敗亡、昆塔徹底亡國的消息。
瑪麗卡恨透了艾西姆,在艾西姆凱旋歸來當天直接拿了把刀,以腹中孩子要脅,讓他放她離去。艾西姆擔心她真的下手傷害孩子,就這樣放她和事前聯絡過的昆塔舊僕離開,而瑪麗卡雖然成功逃離艾西姆身邊,但也在同一日於馬車上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這兩個男孩是瑪麗卡的恥辱,除了厭惡,她對他們生不出別種情感。才剛卸貨,瑪麗卡便已經計畫好將來要如何折磨兄弟倆,將自己如烈焰焚燒般的仇恨發洩在他們身上,以此報復他們的父親。
直到妮雅芙來到這裡。
「公主怎麼能這麼說?我說這些都是為了公主!伊士丹狗的後代就算平安長大也不會感激公主的!他只會反過來咬公主一口……」
「拉妮,夠了。」妮雅芙瞥了激動的侍女一眼,美眸如凍結的霜雪般,帶著刺人的冰冷,「妳的話太多了。」
消化並接受這一連串的事情已經很累了,這丫頭還在她耳邊吵個沒完,生怕人家看不出她對虐待瑪麗卡的兒子有多期待。妮雅芙不是傻瓜,瑪麗卡的憤怒和扭曲姑且還算情有可原,但拉妮有什麼理由對此蠢蠢欲動?
瑪麗卡被憎恨蒙蔽,看不見復仇以外的任何東西,妮雅芙可不是。說到底,昆塔的滅亡除了王族腐敗以外,瑪麗卡這個人也在當中起到了加速的作用。
一開始伊士丹和昆塔沒有太多交集,直到外出遊玩的艾西姆對瑪麗卡一見鍾情、揚言要娶她為妻。瞞著父王有戀人的瑪麗卡自然不願意,向來寵愛她的莫罕達斯理所當然地不打算違背女兒的意願,何況他也不認為區區一個異國將領有資格與身為象神迦尼沙後裔的桑亞爾聯姻,所以回絕了亞索家族的求娶。壞就壞在昆塔王拒絕就拒絕,偏偏要將亞索家的使者毒打一頓、刺上賤民的刺青來表達自己有多不屑,而被羞辱的使者恰好又是艾西姆的父親——亞索家家主情同手足的副手。
亞索家不可能吞下如此惡毒的侮辱,統管伊士丹的席爾迦王室當然也不會容忍,立刻派了王家的使者去要說法,如果昆塔願意致歉賠償,那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但可想而知,昆塔不僅不認為自己有任何過錯,甚至連瑪麗卡都親自出面對使者冷嘲熱諷,讓他把自己的輕視傳達給艾西姆。
結果艾西姆親自攻破昆塔的城牆,打入王城內,並且當著瑪麗卡的面殺死帶著她一起逃跑的戀人。
其實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妮雅芙認為艾西姆已經沒有和瑪麗卡在一起的理由了,但她似乎低估了這位伊士丹將軍對瑪麗卡的執著,艾西姆不僅頂著父親的反對迎娶瑪麗卡,甚至放話唯有瑪麗卡所出的兒子能繼承自己的位置。可惜這些舉動並沒有感動瑪麗卡,連妮雅芙也覺得荒唐可笑——艾西姆似乎認為瑪麗卡就算恨他,最終也會為了他們的孩子妥協。妮雅芙不曉得男人究竟何來的自信,只知道現在這一團亂全變成了她的責任。
啊,倒也不「全」是她的責任。先前瑪麗卡的僕人中有個比較有良心的,不忍心讓無辜的嬰兒承擔母親的暴虐,打算偷偷抱走兩個孩子,不料中途失誤被人發現,只來得及帶走一個。她差人調查過,那孩子被交給伊士丹一個商團主夫婦撫養,夫妻倆都是好人,想必孩子不會被虧待。妮雅芙不打算把那個孩子帶回來,他在自己這裡更不安全,她對艾西姆和瑪麗卡的兒子沒有惡意,可其他人未必。
所以剩下的問題,就是那個被留下來的孩子了。
「拉妮,叫阿努把……」妮雅芙偏頭回想「兒子」的名字,「穆亞賽圖抱過來。」
「公主!」拉妮不甘地喊道,似乎還想抗議,卻被妮雅芙嚴厲的目光制止。
「一句話不要讓我重複兩次,拉妮。」妮雅芙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
被主人一反常態的氣勢嚇著,拉妮再也不敢多說什麼,忿忿地轉身離去,甚至沒有行禮告退。
看來瑪麗卡對自己這些下人的掌控力完全不足啊,居然想反過來指使主人。妮雅芙走到房間擺著的鏡子前,仔細端詳自己恢復青春的倒影——鏡像出乎意料地不曾倒映出瑪麗卡的臉,從始自終都只有她。淡金色的捲髮、碧綠的眼睛、與南方大陸的人截然不同的白晰膚色……可在外人眼裡,她似乎就是瑪麗卡的樣子。
妮雅芙感到無比疲憊,她走過八十多個年頭,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已走到盡頭,在最後的時光裡莫名回春,卻要替素未謀面的異國少女過活?
「公主。」一旁傳來敲門聲,妮雅芙回過神來,揚聲讓他們進來。
名為阿努的馬僕恭敬地跟著難掩不悅的拉妮進門,懷裡抱著一個嬰兒。
「把他放在床上,然後你們就可以離開了。」妮雅芙依舊站在鏡子前面,頭也不回地命令。
阿努不敢開口,慌忙照做後便告退了。但拉妮顯然還沒放棄說服主人放手刁難自己的兒子,又一次開啟相同的話題:「公主,您真的……」
這回妮雅芙不打岔了,一個轉身,直勾勾地盯著拉妮,不發一語。
被妮雅芙突然的動作驚嚇,拉妮頓了一會兒才壯起膽繼續道:「公主,我都是為您好呀!伊士丹狗的兒子怎麼配您親自教養……」
妮雅芙依舊不語,逕自走到床邊拉鈴傳喚侍女長。
她不喜歡需要一再告誡的傭人,更不喜歡總想著誘導自己去做明顯無益之事的人。她不知道拉妮是否和艾西姆有什麼私怨,或純粹憎恨伊士丹才如此針對一個九個月大的嬰兒,但她不會放任一個總想著煽動她的人在周圍打轉。
「給她應得的工價,從今以後她不再是我的貼身侍女。」
倘若妮雅芙再年輕一些,她或許會看在拉妮多年服侍的份上僅以降級作懲罰,但在長久的歲月中,她見識過也經歷過人心之險惡,實在沒有耐心玩勾心鬥角那一套了。
傻眼的拉妮就這麼被拉走,什麼都來不及說。妮雅芙又交代了一些整頓下人的工作給侍女長,隨後便揮手讓她退下。
在床上躺了一段時間的嬰兒爬了起來,發出細微的嗚咽聲,不知道是不是餓了。妮雅芙嘆了一口氣,緩步走到床邊,抱起孩子察看狀況。
男孩的膚色和她大不相同,是彷彿吸收了陽光熱度的淡棕色,已經長出的頭髮是略深的褐色,一對金眸使她聯想到曾看過的黑豹畫像,差不多長開的五官可愛卻不失端正。妮雅芙不清楚南方大陸的審美標準,但她確定這孩子將來追求女孩的敗因必定和臉無關。
輕笑一聲,在確定孩子不餓、身體也沒有異狀後,妮雅芙依然抱著他,慰哄似的輕輕搖晃。
「穆亞賽圖。」妮雅芙喃喃地以異國語言唸出男孩的名字,「希望這名字沒有不好的意思。」
對語言的掌握也是讓她萬分驚奇的一點,儘管各大陸有商船互通,妮雅芙卻從未接觸過其他大陸的人,更別提學習他們的語言了,然而來到這裡之後,無論是昆塔語、伊士丹語全都無師自通,那些做跨國生意的商人絕對會羨慕死的。
「真沒想到我到了這把年紀,養的孩子居然不是自己的孫子或孫女。」妮雅芙用艾爾欣語感嘆,身體恢復年輕時的狀態,她的警覺心也一併回來了。在確認絕對安全以前,她不想讓任何人發現「瑪麗卡」的異狀,儘管她其實也不確定在這虛實不明的狀況中,如此謹慎是否必要?
艾爾欣由各個氏族組成,丈夫早逝使妮雅芙必須擔當起領袖的責任,她必須頭腦清楚才能在重視榮譽的王國中立下功績、為氏族爭取榮耀,多年的拼搏讓法雷爾在國王面前徹底站穩腳跟,妮雅芙這才得以稍微喘息。然而凡事皆有代價,繁忙的工作讓她無力照顧唯一的女兒,在諸多事務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女兒已經和她疏遠、與一個不知名的男人私奔,從此再也沒有消息。
妮雅芙耗盡後半生的時間尋找女兒,仍舊沒有隻字片語的消息,她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壁爐前,回憶抱著還是嬰孩的女兒的點點滴滴。想不到過了這麼久的時間,她的懷中再度躺著一個孩子,這孩子卻和她沒有半點關係。
「如果這是我咽氣前的幻夢,」妮雅芙輕拍著穆亞賽圖的背,唇邊泛起一抹微笑,帶著無奈的味道,「那未免也太荒唐了。」
窗外陽光絢爛,清風拂過樹梢,傳來沙沙聲響,不知道是不是在附和妮雅芙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