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大明使者的儀隊浩浩蕩蕩的進了王宮,跟著下午便又光明正大的出城往佛村去著。真臘民眾本還指望大國使者來調停,這番看來希望落空,更多民眾看勢頭不好,一傳十十傳百的,攜家帶眷的乘白天出城往東逃難去了。暹羅潛伏在吳哥城的細作(注一)忙將訊息傳遞出去給離城不遠的暹羅軍隊,隔兩天便遠遠看到暹羅大軍的前導象隊已經到吳哥城外的東池,這時也不見暹羅軍前來邀戰,象隊反而用吳哥王室專用的浴池來給大象洗澡,原本的東池守衛見勢頭不好,沒做抵抗便退回城中,吳哥的守城軍隊匆忙將城門關上,接著報進王宮,說這暹人簡直是欺人太甚。吳哥王大怒,即席就要點上兵馬出城雪恥,但轉念一想萬一自己出城兵敗,底下這些真臘貴族怕只會立馬降了,臉色稍露躊躇狀。恭列昭平牙自然會意,趁勢說天下間那有讓國王冒險打頭仗的道理,臣兒願領軍出戰。吳哥王對這個英氣勃勃的兒子其實多所疑慮,想想於是分兵五十象軍跟步軍一千給恭列昭平牙,這吳哥王子心中大怒,卻不動聲色大聲領命後,也不多說即轉身出宮,帶了軍隊出城列陣,其他真臘權貴目光連轉但沒一人出聲制止,大家都懂得棒打出頭鳥,這對國王父子關係微妙,作為人臣站錯隊是要倒大楣的。真臘軍列隊穿城出戰,道旁百姓圍觀如堵,間或呼兒喊爹聲傳來,有若送終一般。真臘國王則悄悄的低調回到鬥象台招集剩下的軍隊,如若狀況不好,打開北門便可以溜之大吉。
注一:真臘風土記第29則蠶桑:"土人皆不事蠶桑,婦人亦不曉縫補之事...近年暹人來居...桑種蠶種皆自暹中...暹婦卻能縫補。"
這廂暹羅軍看到真臘軍只這些人數,盡皆插腰大笑。部隊集合也慢條斯理的,從東池將象軍喚回,陣勢排好,開展在南門外。這邊真臘的狀況亦是不佳,恭列昭平牙的親兵隊抽刀殺了幾人才把步軍隊伍整好。兩軍對陣,照慣例大將要先出場對話一番。恭列昭平牙跟昭祿羣膺是老相識了,這一見面昭祿羣膺高高端坐在特別挑過的暹羅巨象的木雕戰樓上,邊嚼著檳榔邊說道:『尊貴的真臘王子,你那還沒過世的老子這是叫你來送死的? 居然還敢分兵一半!』
恭列昭平牙心想這趟回去得把城裡暹羅細作梳理一遍不行了,跟著從自己矮了一頭的大象上仰視對方冷冷的答道:『戰場上的事誰能說得準呢? 倒是貴國人才不多呀,偷雞摸狗的細作不算,幾次戰事都是閣下這位大將軍前來賜教。』
『對上真臘這樣的軍隊,區區在下來就可以了。』昭祿羣膺往旁吐了口紅紅的檳榔汁,不屑的答了。雙方話不投機,各自退開,象軍列隊上前,以往都是暹羅軍先衝刺,這回真臘倒是爭氣起了個先,只見五十頭大象小步起跑望著數目多過一倍以上的暹羅象隊衝去。昭祿羣膺目光一凝心想這小子真活膩歪了,下令各隊兩頭伺候一頭,各自照準開打。待奔得近覷得真切,只見真臘各戰象上比往常的配置多了身裹黑布一人,中間恭列昭平牙親自領軍衝鋒,他身旁站得一名漢子,扯下自己身上黑布往後一扔,此信號一出,戰場上同時飄飛過數十張黑布,露出每人背上大大的一個藍色鷹首。昭祿羣膺大愕,只楞眼瞧得這批光著上身的漢子同時舉起一個一尺多長的青銅色金屬管子裝上木柄,跟著點火後後側身站立對著自家戰象,此時雙方象軍已突進在三丈之內。正恍然不知所以間,突然爆裂聲大作,自己的象軍跟象奴數十人應聲落下,瞬時象群驚嚇大亂,真臘象軍則絲毫不停的衝將過來,舉起長槍便刺,優先招呼還騎在象首的象奴們。失去象奴控制的大象跟著受驚的象群四處亂奔,一部分倒衝往暹羅步軍。急切間暹羅軍還能繼續戰鬥的象軍變成是被真臘軍二打一的弱勢。此刻真臘的步軍在也改了裝扮的楊盛督促下,發起衝鋒。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昭祿羣膺臉色鐵青狼狽收攏還撐住隊形的餘軍,心不甘行不願的往西邊開始退軍,他不可思議的望著自己便這樣的散了一大半的大軍,他恨恨的望向還站在大象上廝殺的恭列昭平牙,以及站在他身邊持長槍繼續刺殺未能收攏回本隊的暹羅兵的漢子,此刻昭祿羣膺再怎麼遲鈍也知道自己中計了,大明來人根本未退去,這仗今天估計是討不到好處的,他定睛留戀地望向吳哥城南門上的飾金佛首,眼下明朝來人不知還有啥後手,一咬牙隨即傳令先退軍再說。不過暹羅軍畢竟近年來多打勝仗是有些道理的,收攏陣勢後,真臘軍便不敢再隨便衝前搦戰。楊盛示意身旁的敲鑼,這是事先就約定好的信號,真臘象軍開始往中線集結,步軍則集合回方陣兩側待命。
恭列昭平牙知道自己是僥倖贏了一陣,站在身旁的馬和也一直示意要部隊收攏,戰象上無通事,也沒辦法告訴這真臘王子其實這五十個天策衛軍士身上只帶了能打三發的火藥,第一發振聾發聵,近距離在三丈內有絕大的突擊殺傷效果,第二發對方有備,就難說了。
恭列昭平牙壓下心中那股要當場斬殺昭祿羣膺血恥的衝動,轉頭吩咐下去,自己的親兵隊出一百人,尾隨暹羅軍監視退去。
另一邊待得大軍敗戰的消息傳到了原本是要打突擊戰的這隊暹羅兵,整個隊伍的戰鬥情緒急轉直下,帶隊軍官登時也不想多待了,立即下令撤兵。回暹羅的路上自然加速行軍,不再騷擾地方,數日後回到暹羅地面,整個巡防也跟著鬆懈下來,原本要打仗沒發生,只是在回程經過的一般村莊略事劫掠一番,各兵士有所收穫心情普遍都不錯,帶隊的將軍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讓各隊的兵士縱樂一番,緩和軍心。阿賢綴著這隊幾百人的暹羅兵,連續幾個晚上到處找尋巴寰,終於在第三小隊的營寨中順利找到巴寰。已失去天真少女微笑且驚嚇過度的巴寰不敢相信阿賢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她抱緊了阿賢開始抽泣,剛玩弄過巴寰的三名暹羅兵醒了過來,揉了揉眼,還沒搞清楚狀況,阿賢挪開巴寰的手後,拔劍連刺,三名暹羅兵丁的喉嚨各開了一個血洞,這是阿賢第一次動手殺人,巴寰衝上去踢了幾腳且呸地吐了口水。兩人一拉,躡手躡腳的走出營寨外,阿賢怕薛生溜走,離開時把他綁在繫馬的樹上,薛生見阿賢帶了巴寰安全回來也鬆了一口氣。阿賢鬆開薛生冷然說道:『咱們這下兩不相欠,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薛生慚愧的回說:『那你們往後要去那?』阿賢瞪眼不答,跟巴寰兩人上馬,消失在夜色中。
之後巴寰也不願意再回到佛村,阿賢思索過後也曉得不好帶巴寰回大明居住,而在師父面前有大師兄跟二師兄,自己大概是永遠的小師弟了。小倆口一商議後,阿賢一咬牙索性便在暹羅長住下來,阿賢憑藉其聰明才智與半調子的行軍布陣能力,很快的學會暹羅語並打入暹羅貴族圈中,他日後一躍成為暹羅國的巴坤(官名),除了數次代表暹羅出使大明朝貢,亦是後來興兵攻下吳哥城的主要智囊。(注二)
注二:話說阿賢的身影再出現在南京眾人眼前已經是永樂三年的事了!依明太宗實錄,永樂三年七月丙午:暹羅國王昭祿群膺哆羅諦剌遣使曾壽賢等來朝貢方物。賜鈔及織金襲衣。
永樂九年正月庚午。賜暹羅國使臣曾壽賢……等宴。
話說待尾隨暹羅軍的士兵回到吳哥城後,確定敵軍已然退去。驚魂未定的吳哥王愣住了好一陣子,跟著哈哈大笑開始胡言亂語,下了一連串要大肆慶祝的命令,真臘的諸貴人看國王已樂得不知所以然,一一應是然後各去辦各自的,跟國王的命令一點關係也沒有。真臘國先王從宋政和二年即位的蘇利耶跋摩二世起東征西討,國土規模擴大至當時的暹羅占城等地皆為屬地或屬國,如此大國自然年節時慶都有祭祀慶典成章辦理,規制套路一直存在,只是這幾年收成不好,國用不足,國庫長一直是收緊了錢袋子過日,這時國庫長胖胖的臉也興奮的發脹,吩咐將過年用的大棚架搭將起來,倉庫中的甜酒分發給出城殺敵的將士們,米糧也拿出一部分發放給百姓。這時城外鄰近的些村莊也識趣的送來大批新鮮魚蝦類供慶典烤魚用。
到晚上國王到席,眾人敬酒數巡,行禮如儀,過不多時國王起駕回宮,數十把金柄紅傘在前開道離去,一干人眾才開始放懷開飲,領軍出戰的恭列昭平牙王子自然為真臘王公大臣所包圍,大家談論的淨是今日跟暹羅軍對戰的過程,只是對協助的明朝官兵為何不穿軍服表示不解。恭列昭平牙給大家的說法是此次到訪專為調停,沒想到暹羅軍無視照會,只好用折衷的方式讓他們知道厲害,數言胡弄過去。飲宴中楊盛跟馬和自是首當其衝的被敬酒,馬和自己不善飲酒,把楊盛推了出去,這位大明天策衛軍官慫不得,杯來口張,咕嚕咕嚕喝到人事不醒,馬和跟李澗告罪先將他扛了回去。
回到住處安頓好楊盛,李澗好奇的問起馬和,白天城下一戰是如何想到用手銃來對付暹羅人的象軍,馬和才提起其實大明將軍沐英在進攻雲南時,就曾經以手銃加弓手擊敗過元梁王的象軍,他的方法也是先重點招呼控象的象奴,此番只是師前人故智而已,我中華地大物博,這招卻是非我原創。李澗衷心讚道,話雖如此,臨場用得出來才是王道。馬和哈哈大笑,拍拍李澗肩膀,脫口說出那天我師兄弟二人領兵躍馬異域,何人能是我們敵手!兩人興奮的聊了陣子後,各自回房歇下休息。夜色中隱隱然卻傳來李鴻淵深深的一聲太息,只不過馬和跟李澗都沒聽到了。
次日起恭列昭平牙王子便來說貴客們除李鴻淵外皆是初到吳哥城,不若就往敝國名勝同遊? 暹羅軍退去後,畢進的使命就算完成一大半了,在王子殷勤地引領下,眾人心情放鬆,輕裝騎馬出了北門口約五里處,來到闍耶跋摩七世為紀念他父親建造的寶劍寺。這寺便如一個小城,周圍方六里,東面為正面入口,眾人下馬走過護城河上的石造步道,道旁依舊是兩列象徵攪拌乳海的眾善神惡神座像,跟吳哥城一般無二。門口有三道入口,口上有塔,塔的兩邊各有一隻巨型的金翅鳥,雙手各抓住那迦的尾巴,双腳則踏在那迦的身上。恭列昭平牙跟大家說了這那迦跟金翅鳥的恩怨傳說,眾人皆是嘖嘖稱奇。這寶劍寺建在宋光宗紹熙二年(西元1191年),已經有兩百多年的歷史,當初是闍耶跋摩七世為紀念其父而建,裡裡外外可見到負責祭祀的僧侶來來去去。王子說道這城初建之時有僧侶,守衛,製作禮佛諸般物事的匠人,伺候的僕役等約近萬人,裡面光裝飾的珍珠有近萬顆,眾人一聽都嚇一跳,這代表的是真臘國的全盛輝煌時代。王子提到時臉上洋溢著驕傲的笑容,心裡想的自然是有為者亦若是的概念,但轉念今時的真臘軍還得靠大明使節團的武力出手相助才能保住國都,不禁臉上飄過層陰影。畢進等人都是老江湖,當即善解人意的移轉話題,都說這城建得如此宏偉莊嚴,自是要好好參訪一番。王子強打起精神,又堆起笑容,帶領眾人進入,映入眼簾而來的依舊是石造的建築,只是遠遠望去像是層層深入的迴廊,建物門口設有兩尊高大士兵的石像,跟著穿過一道道石造的門,到達另一棟兩層的建物。這棟外觀很特別,由十數根兩人環抱的石柱撐起,眾人踏木梯依序而上,很好奇裡面是供奉了甚麼,王子也不說明,到得二樓最深處,裡面供奉的居然是闍耶跋摩七世之配劍與聖鐵盔甲。通事小聲說聖鐵盔甲其實是煉製過的人頭骨所組成,刀槍不入,畢進臉色有些難看,心想這蠻夷番邦果然外道邪魔有其不可解處,當下也不多做評論。自顧自跟李鴻淵談著,這寶劍寺果然特別,兩人算是見多識廣,可也沒看過這樣的花大錢四時常祀先人的廟宇。(注三)
注三:此地現代一般稱之為藏經閣,但尚無定論,木梯等物自然早已腐敗風化。筆者竊以為非是藏經之用,不若供奉先國王武器紀念為尚,這自然是小說家言!
吳哥城下這一戰讓真臘朝中大臣對無能的老王產生唾棄之心是挺自然的,恭列昭平牙之後順利接班,成為新一任的真臘王,在他的強力治理之下,有了曇花一現近三十幾年的和平,但其人在位不久,而真臘國力傾頹之勢已成。加上阿賢在暹羅出謀策劃,離間大明與真臘的關係。吳哥城終於在宣德五年(西元1430年)為暹羅軍攻破,劫掠一空,至此真臘舉國遷都逃往金邊,偏安一隅,吳哥城池及先人宗廟為真臘人拋棄,逐步掩埋在熱帶叢林之中直到19世紀再為世人所發現。(注四)
注四:各代真臘國王的人名及在位期間極難準確判定,可用資料除遺跡整理出的梵語石碑刻文外,只能依賴歷代中國文獻中的隻字片語。此處年代依現今刊行之柬埔寨國王編年史,人名則依殊域周咨錄(卷之八,真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