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蘭學過聲樂,唱曲也是走聲樂路數,一時竟讓人錯覺,在晚清想賣個糖果,技術門檻竟如此之高。
在網上看了一段李香蘭演賣糖女唱賣糖歌。這首歌出自四○年代電影《萬世流芳》,講的是林則徐查禁鴉片的大時代,以及大時代下的兒女情長。就我看來,李香蘭長得太洋氣,演中國賣糖女不免違和。倒是該角色叫賣甜食時唱的小曲很有意思。李香蘭學過聲樂,唱曲也是走聲樂路數,一時竟讓人錯覺,在晚清想賣個糖果,技術門檻竟如此之高。
張愛玲的影評說,《萬世流芳》代表中國已有了較為圓熟的自覺,不再急著遮掩那段羞恥的過往。這從賣糖歌中便可見端倪。身處鴉片窟的賣糖女花腔流轉,揭露吸鴉片種種醜態,勸吸食者快快捨棄那「迷魂的燈」和「自殺的槍」。鴉片這種形象,想來台灣人並不陌生,畢竟歷史課本與其他各式媒體談起鴉片,都是強調其使人委靡,乃至於國窮民困。
然而,正因為鴉片的負面形象深入人心,以鴉片為例來略探一事一物的形象如何經人為建構,就再恰當也不過了。本文標題所謂「被發明」,即是指此。而我用「建構」一詞,並不帶價值判斷,純粹強調形象的產生與流佈有其歷史脈絡,從而在歷史的夾層中,可能存有遭世人遺忘的他種形象。
根據許宏彬教授對台灣人吸食鴉片的歷時性研究,「阿片(鴉片)吸食者並非如我們所想像般……一直如此地無用、無志且無恥。作為一種休閒娛樂、便利藥物及交易媒介,阿片在台灣拓殖發展的過程中曾扮演重要的角色」。而隨著國內外政經情勢的發展與交互影響,日本殖民政府三○年代起在台灣推動大規模鴉片癮矯治,鴉片給人的多重觀感也終究定於一尊。
在歷史脈絡下重讀連雅堂先生一九三○年那篇〈台灣阿片特許問題〉,便比較能有「同情的理解」。該文支持鴉片漸禁,還說鴉片有利有害,「惟在用之得宜爾」。連氏這等用語,現代人簡直難以理解。但我認為,這多少可以看成鴉片舊形象的餘緒。畢竟,日治台灣早期的鴉片癮矯治者林清月醫師一九二三年就寫過類似的話:「吸食若吸有定性、食有定量,雖吸食多年,亦不見為害。……雖曰害人,豈曰無益於人之處乎?」
須強調的是,「同情的理解」,要點在「理解」,而「理解」不是「贊許」。再者,「同情」也不是「憐憫」,而是「同其情也」。與人意見相左時,能試著了解對方是在怎樣的知識架構下形成見解,不僅可免去意氣之爭,有時甚至可照見自身盲點。我們看待歷史議題時應如此,探討當代課題時更應如此。尤其是,如今臉書助長黨同伐異。在每個同溫層裡,異議者多如萬惡的惡魔黨。但話說回來,誰又何曾是正義的無敵鐵金剛?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