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擷取自大陸《江淮文史》雜誌,作者:陳永,受採訪時,張靈甫將軍遺孀王玉齡女士八十七歲,憶及為什麼離開臺灣、與孫立人將軍一家的往來等。二零二一年十月,王女士以九十四歲耆壽辭世,特分享本文。
王玉齡女士自十九歲起以張將軍遺孀身分,撫養獨子長大成人,再未重組家庭,歷經內戰,從中國大陸、臺灣、遠赴美國、再重返中國大陸定居,她的人生故事,在感情速食、以金錢論斤兩的現代,實殊罕見。
張靈甫在孟良崮戰役自戕殉國前,為不讓勳章落入敵手,將所有勳獎全部銷毀,二零零九年初,王玉齡寫信給國民黨榮譽主席吳伯雄,希望能補發其夫原獲勳章,以彌補心中缺憾,但國防部的回函卻列出每個勳章的價格,要王玉齡花錢買。她很感慨,早年基層官兵有戰士授田證,卻對戰死沙場的軍人遺族一點點小請求都如此苛刻。聯合報報導之後,軍方高層人士指出,因承辦人員協調經驗不足,造成誤解,「我們要向張夫人致歉」,馬上以專案處理,補發張靈甫勳獎章。
王女士也曾回台到國史館,希望能找到張靈甫自戕之前發給蔣中正的訣別信,張靈甫在信中請蔣總統照顧她與幼子,她說,那封信包含張靈甫對家人的思念,也是寫給她的訣別信,但可惜的是,信已遺失,國史館未找到。
2017年,王玉齡與兒子特從海外返臺,前往國民革命忠烈祠祭悼張靈甫。陳軍均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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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永(以下簡稱陳):您今年已是87歲高齡,經歷兩個時代的變遷。這次採訪,我想從您最近的生活開始。
王玉齡(以下簡稱王):2012年,我去湖南看望老兵時摔傷,小腿骨折至今尚未完全恢復,現在靠輪椅生活。近年來,主要社會活動都是圍繞紀念抗戰和關愛抗戰老兵展開,我兒子張道宇和張自忠的孫子張紀祖一起在做關愛老兵的公益項目。現在國民黨部隊在抗戰中的作用終於得到承認,我很欣慰。
陳:1990年代,您從美國返回大陸定居。葉落歸根,輾轉幾十年,又回到了人生開始的地方。
王:所謂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吧。我母親羅希韞暮年思鄉心切,1997年7月,我和母親由美國返回大陸定居。我是母親的獨生女,她對我一生影響至深。那時候她已經94歲高齡。我們一直居住在長沙,直到2003年7月母親去世,她很高夀,活到101歲。2005年,由於兒子張道宇在上海經商,我就遷往上海定居。當年回國時,我就把美國的房產全部賣了,這些年一直租房子住。四海為家,房子對我來說只是身外之物。
臺灣生活
陳:您是1948年離開大陸前往臺灣的;故土難離,當是別有一番痛苦的滋味。
王:1948年下半年,南京國民政府官員家眷們忙忙碌碌的,都在收拾東西準備往臺灣、香港跑,也有準備跑到海外其他地方的。溪口「總統府」的人三番五次打電話來,動員我們快走,還講了不走的種種後果。唉,非不得已誰願意背井離鄉呢?孤兒寡母加上白髮母親,一家人又能到哪去呢?那時候還不知道臺灣是個什麼地方。
我把家裡的東西一樣樣打包,先生生前的東西,書啊、字畫啊、衣服啊,一樣都捨不得丟,走到哪裡帶到哪裡。在一位空軍軍官的幫助下,我把行李托運到上海,放在機場等消息,那時候我已經提前把母親和兒子送回長沙了。等了好久還是沒有消息,只好把這些家當送回長沙老家。那時候亂得很,我又不願意求人,只能自己想辦法。我和堂姐去了廣州,經廈門鼓浪嶼乘船輾轉到了臺灣,花了幾天時間就把家安好了,然後再回長沙接走母親和兒子。剛到臺灣很辛苦,沒有生活來源,全靠大陸帶過去的家當和細軟。最可惜的,送回長沙的那些家當沒能帶到臺灣——其中不乏齊白石、張大千的字畫,就一直留在長沙,再也沒找回來。
陳:聽說您去臺灣不久,就被騙得傾家蕩產。
王:當時臺灣一下子湧來幾十萬人,那些殘兵敗卒來到臺灣後,到處遊蕩,橫行街頭,嚇得很多人不敢出門。就在這個時候,有個騙子來說服我,說你這樣坐吃山空總不行啊,要學會投資做生意啊。我想想也有道理,一家老小總不能只進不出吧,就信了他的話,把我和母親的積蓄都交給他打理。結果可想而知,血本無歸,人也跑得無影無蹤。
陳:作為國民政府烈屬,為什麼後來您會選擇離開臺灣呢?
王:我們沒法生活了呀。共產黨對離退休幹部、烈士家屬都是照顧得非常周到的。但是國民黨這邊,雖然張靈甫是烈士,但我得到了什麼?每個月只有幾十斤米、幾十斤油,還要自己去辦手續領取,一家人能過日子嗎?我這個人從來沒有向別人借過一塊錢,再窮,在家裡啃麵包,也不去借錢。那時候有人介紹我去彭孟緝(時任臺灣保安司令)的一個有特工性質的機關工作,我沒去,拿那點錢都不夠我坐三輪車來回的。最讓我揪心的是臺灣每年5月16日定期為張靈甫開追悼會,作為遺屬,我還必須參加。每年一度,如此循環往復,心靈的創傷剛剛癒合又被撕開,靈魂不堪重負。
陳:對您來說,美國也是一個陌生的地方,為什麼去美國呢?
王:在臺灣的時候,我常去孫立人家,他給我找了美軍顧問團的一個中校,教我英文。不過,只許在他家裡學習,不許單獨出去。他對我說,跟外國人學習可以,嫁給他們不行,這句話對我影響很深。我和孫立人家裡關係很好,他太太張晶英是長沙人,一直對我很好,那時候他是臺灣陸軍總司令兼臺灣防衛總司令,所有的軍、警、憲都歸他管。他們夫妻倆結婚多年都沒小孩,我兒子小時候長得很好玩,他們很喜歡我兒子,我們家不作興認乾爹乾媽,所以就叫他們姨媽、姨父了(編注:張晶英與王玉齡情同姊妹,王玉齡之子因此叫孫立人夫婦為姨父、姨媽)。孫立人的司令部駐紮在台南、屏東,我住在臺北,他就經常派隨從參謀到我家來接我們去玩,他很喜歡跟我聊天。有時候他們家裡開舞會,需要舞伴,我就帶一群朋友一起去。
孫立人畢業於美國軍校,對美國比較瞭解。當時,離開臺灣去美國是很困難的,在孫立人的幫助下,我最終拿到去美國的護照。蔣介石看木已成舟,就做個順水人情,特批5000美元外匯給我,算是對我最大的照顧了。1952年,我取道香港,坐船到三藩市,再坐飛機橫穿美國,到了紐約。
陳:您離開臺灣不久,孫立人因所謂兵變圖謀,被蔣介石軟禁,一關就是33年。
王:其實我還沒走的時候,他那個姓黃的女秘書已經被關起來了。黃秘書和她姐姐都是金陵女子大學高才生,我們很熟悉。她倆都是孫立人的乾兒子介紹到孫立人那裡做事的。姐姐做了女青年大隊的大隊長,妹妹做了孫立人的英文秘書。姐姐長得蠻漂亮的,朋友很多,其中有一個就是大陸派去的地下黨員李朋,後來這個人被槍斃了,黃氏姐妹也因此被打成「匪諜」,最後一直牽連到孫立人。不僅是孫立人,當時空軍裡有謠言傳出來,說還發現有個將軍夫人也是共產黨員,這個將軍夫人就是指我,還有人畫了漫畫,把那個將軍夫人畫得跟我很像。其實我只是跟她們姐妹很熟,那個男的我根本沒見過面。
陳:所以您下決心離開臺灣?
王:還有件事情。李覺,就是何鍵的女婿,我一直叫他李伯伯,他是看著我長大的。李覺後來不是跟程潛起義了嗎?那時候,臺灣就有謠傳,說李覺有封信寫給我。有沒有我不知道,寫的什麼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沒有收到過那封信。還有一次,有個總統府的高級將領到我家來,他帶著個公事包,我就跟他開玩笑說,你這個包不要這樣放著,那些秘密文件你不怕我拿掉啊,他就趕緊把公事包挪到身邊去了,我很生氣。當時氣氛太緊張了,也是我不喜歡臺灣的原因。
陳:您跟黃氏姐妹很熟,她們真的是共產黨員嗎?
王:根本不是。他們要把孫立人搞下臺,總要找個原因吧。孫立人有美國軍方背景,1950年2月,麥克阿瑟沒有和蔣介石打招呼,直接派專機去臺灣接孫立人。孫立人得到陳誠核准後,到東京會晤麥克阿瑟,返台後向陳誠轉告了他在東京的情形。孫立人自以為這樣透明,可免遭蔣、陳的疑心。誰知道,蔣介石生怕美國人把孫立人捧出來代替他,再加上陳誠、蔣經國也不喜歡孫立人,就借機奪了孫立人的兵權。其實蔣經國對我還是很好的,在臺灣每次看見我,他馬上停下車子跑過來說:張夫人,要不要我用車送你一程……我從來不坐他的車,我先生都死了,我要坐你車幹嘛。
陳:1988年孫立人重獲自由後.你們再見過面嗎?
王:他還沒有自由的時候,我見過他一次。時間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他被關了十幾年後。我回臺灣,有一天晚上,我跟朋友去喝咖啡、跳舞,正好孫立人也在。
陳:他不是被軟禁了嗎?怎麼還能出來跳舞?
王:當時孫立人被軟禁在台中市,每年要到臺北來做全身檢查,剛好我就碰到那個時候。那時候我們不能主動去看他,聽說軟禁他的地方,周圍有很多機槍架著。在夜總會(編注:純粹跳舞的地方)碰到他,我就跑過去跟他打招呼,他就跟我跳舞,一邊跳舞一邊告訴我,周圍那些人都是監視他的,他用英文跟我說話的,說那些人都是Watch Dog(看門狗)。然後我們一邊跳舞一邊聊天,聊了很多。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美好時光
陳:王家似乎有很強的尚武精神,您父親王樹南是保定軍校第6期畢業生,您對他還有印象嗎?
王:我5歲時候他就不在了,聽說是一種脊椎的毛病,當時的醫療條件醫不好。(我)對父親的記憶很模糊,只記得他留了兩邊翹起來的「人字胡」,看上去很精神。父母有一張小的結婚照,裝在銀框子裡,抗戰逃難的時候,母親沒有帶在身邊,回來就不見了。因為父親早逝,所以對祖上為什麼從安徽舒城遷往長沙,始終沒能搞清楚,伯父他們說,大約跟淮軍有一定關係。
陳:您母親的祖上也是行伍出身居多。
王:是的,所以母親性格剛烈,我和母親的性格極為相似。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外公,他在湖北做過知縣。他的父親,做過清朝的總兵,死後皇帝封為「羅武勤公」。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後來有人從臺灣帶了家譜給我,才知道叫羅孝連。
陳: 當年王家富甲一方,是長沙城赫赫有名的「王百萬」。
王:我二伯王士健很有能力,他是保定軍校一期生,與唐生智等人是同窗。聽家裡人說,他還是宋美齡母親倪桂珍的乾兒子。湖南省主席何鍵很迷信,認為姓王的都對他有利,何健做了9年省主席,我二伯當了10年湖南省禁煙督察處處長。這個職位是肥缺,當時的人都說我們家的房子是鴉片堆出來的。
二伯給國民黨當差,卻並不反動。何鍵抓了楊開慧後,又要抓賀龍。我二伯和賀龍有點交情,就給時任澧洲鎮守使的賀龍寫了封信,要賀龍不要來長沙。解放後,二伯一家日子比較難過,賀龍曾接濟過他們。
陳:在這樣一個大家族裡長大,家教一定很嚴吧。
王:那時候家裡的氣氛比較嚴肅,我們小孩都不敢跟二伯講話,遠遠看到他走過來,就趕快拐彎走掉。其實二伯是個很寬容的人,有一次,家裡的美金長黴了,我和姐妹們聚在一起,認為是長了細菌,於是把滿滿兩盆百元面值的美金搬出來,放把火燒成了灰燼。二伯回來後,只是搖搖頭,並沒有發火。
父親病逝後,母親就把家裡男傭全部辭掉,從廚師到門房,都是女性。即便伯父他們來談事,也要事先差人預約。母親對我要求很嚴格,不讓我游泳,怕出危險;也不讓我看電影,說會有不好的影響,結果我一直到十幾歲都沒看過電影,只能由姐姐們看完回來講給我聽。不過我母親是非常慈祥的一個人,很多事情都是她說她的,我做我的。很小的時候,她送我去幼稚園,我在家裡嬌養慣了,很不喜歡,非要母親站在旁邊我才上課,否則就鬧,結果只上3天就回來了。
我從小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是不用去想事情的。直到7歲腦袋裡還是一片空白,10歲還不會穿衣服,每天起床手一伸,讓傭人穿衣服,穿好了眼睛還閉著。一直都不會洗頭,到美國以後才學會自己洗頭髮。所以我說,人家去了美國是從零開始,我是從零下開始。但我很小就會開汽車,還會開那種三輪軍用摩托車。
陳: 張靈甫與您年齡相差那麼大,婚後是怎麼相處的?
王:我們也沒有什麼愛不愛的,一開始就像老夫老妻。我們在一起,就是唸唸書,讀的都是古典文學,他給我講唐詩、宋詞、元曲什麼的,我也跟他講我的心得。我也會陪他去骨董店欣賞骨董,不過他太忙,很少有這樣的時間。他對我照顧得很好,可以講無微不至。我從小就不喜歡動腦筋,跟他在一起,我就不用動腦筋,他都能安排得很好。湖南人比較強(脾氣)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沒有人能讓我做。比如他的上司王耀武到南京來,他的朋友都讓我去接他,我說我又不認識他,他一個大男人,我去接他幹嘛?別人覺得我不通情理,張靈甫就很支持我。
1973年,王玉齡自美國重返中國大陸,與鄧穎超會面。
陳:郭汝瑰當時是國民黨國防部第三廳(作戰)廳長,劉斐是國防部參謀次長,他們參與作戰計畫的制定與指揮,對張靈甫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撇開政治不談,單純從軍事上講,張靈甫死得好像有點冤。
王:幾年前,中央宣傳部門有人來找我,讓我證實一下張靈甫是怎麼死的,我就講張靈甫死得很冤。我說有三點:第一,湯恩伯是個「常敗將軍」,我不曉得為什麼老蔣那麼欣賞他,他從來沒打過勝仗。打淮陰、打漣水的時候,是由李延年統一指揮七十四師等各路部隊的,後來換了湯恩伯,錯誤指揮,命令張靈甫孤軍前進,一直開到孟良崮。有人說張靈甫是自個兒跑到孟良崮去的,軍人是不可以自己做主的,張靈甫當副師長的時候,有個姓廖的師長就是因為擅自行動,被槍斃了。第二,陳誠講話不兌現。他跟張靈甫講,打下漣水,就讓你到後面去休整。但是打完漣水,陳誠不讓他撤下來,張靈甫就很不高興,摔了陳誠的電話。當時我就在前方,我聽到他講電話,看到他摔電話。第三點呢,就是友軍不合作。各軍都想保存實力,不肯上來,尤其是李天霞,這個人很小氣,你們不是說張靈甫會打仗嗎?那好我就讓你自己打打看吧。李天霞的整編八十三師,離七十四師只有10里路,張靈甫就喊他快點過來,但他就是拖著不前進,並命令最靠近七十四師的五十七團團長羅文浪可以隨時撤退。
夫妻一場,幾十年相思,找不到也算有個惦念吧。2003年,我在上海浦東玫瑰墓園為他安了一座衣冠塚,墓碑上刻下我送給他的話:「當年有幸識夫君,沒世難忘恩愛情。四七硝煙傷永訣,淒淒往事怯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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