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酒店 – 嘗試理解，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海風酒店 – 嘗試理解，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By 吳明益

＊攀爬的意志

從知道吳明益老師要出新書

就一直開始期待

在他還不是那麼…被看見聽見時

一路讀著他所寫的故事到如今

也已十四五年了

每一則他所寫下的故事

不管背景各異、角色各異、想說的話各異

卻都有一種是藉由吳明益這個人所說出來的共通感

那種天生的文字的掌控與對許多事情的感知

結合在一起

常常形成一種強大的神奇的力量落在讀者心上

這也是為何我十分享受閱讀他的故事的原因

如同這次的<海風酒店>

前面大概85%都很平靜的讀著

某一段我還冒出一個念頭

心想這次難得(?)應該可以冷靜的讀完吧

沒想到到故事末某一段時

讀著讀著卻突然沒有辦法克制的流淚

好像其實過程中感受到了許多情緒

難受、失落、無力、不公、委屈

但它們都隱沒在故事的背後

就像林間隱隱約約瀰漫的霧氣

其實早已一路纏繞著你

然你只專注於行走與觀察

等到來到山頂時

才發現身上早已濕透寒透而不知

當故事最後巨人聽完故事決定翻身時

同時我亦有一種內心如同被巨人踩踏而過所震懾的、心碎的情緒

併著一股無法抗拒的感傷

這是什麼神乎其技的寫作

是我當下真切冒出的一個念頭

我想是真誠吧

他所表達的正是他所感知相信的

而透過文字的力量

讀者也相信了他所相信的

而那種信念在字裡行間慢慢湧現

最終狹山裹海般的穿透而來

在書末的後記中有一段話

「一個正常人，是沒辦法對每一個人生都真心對待的，我討厭偽裝對任何事都關心

的感覺。」(p388.)

我十分認同

也或許正是這種選擇性的關心

反而帶來對其真正關切面向的完全專注

那種專注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意志

如同尼爾。蓋曼在“睡魔”番外的“千貓之夢”說的

若是一千隻貓都有著同一個夢想

那意志可以改變自宇宙創始之初以來的所有結果

作者常提及自己對於爬山的喜愛

不管是爬山、寫作、亦或做研究

都是需要持續的、獨自的

穿透一長段無聊、挫折、迷惘的路程的事物

但它們都必然有一個美好的遠景在那啟程的人身上

那遠景不在終點

在心裡

牽引著那股意志往前

而在海風酒店中

最終感動我的我覺得就是那股意志

強大的可以讓小孩無畏地往黑暗深邃的山洞走去

讓巨人翻身赴死

＊興之所至

我一直不認為他所寫的是自然書寫

畢竟書寫這件事老實說我覺得很違反自然

（自然中花開花落

何須被惦記）

而更像是回歸書寫的本質

不過是看見什麼、感受到什麼

所以湧現一種衝動必須寫些什麼

而其關切的不只是自然

是一切他曾看見、遇見、感受過的

所以他的故事中有歷史、自然、人為的一切遺跡

讀吳明益的書會覺得

小小的一個島

怎麼能有這麼多事

不管是美好的還是壞事

從西部人群簇擠的城市

一路到東部山脈聳立的臨海之地

都時時刻刻在發生許多故事

也有更多的故事在被遺忘消失

在海風這個故事中

我們身處的環境

看似處處是天啟

於他來說也只是一種感於現實

故必須寫下的衝動吧？

「現實就是會影響寫作，寫作就是現實不可能分割的連體嬰。」(p389.)

啟不啟的

也就看你自己罷了

＊無私與自私

故事中的主角之一，巨人

是一種活得很無所顧慮的生物

想幹嘛就幹嘛

沒有原因 無差別 不講道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不是天地不仁 是芻狗自己有了心思

巨人就是天地/自然

是無私也是自私的存在

是這世界最原始的道理

「這個世界跟你希不希望沒有關係……這個世界，不是照著我們的希望走的。」

(p335.)

而故事中的人

就是普通人類

會躲開苦痛 避免受傷

（哪怕在這過程會換別人受傷）

一樣矛盾

總有人不計後果也要為自己而算計

就也會有人沒有什麼原因的先選擇保全別人

後考慮自己

故事最後

部落的眾人一同上山

尋找迷失在山林中的小女孩（小鷗）

面對天災

面對很大可能的死亡

他們仍然選擇前往

人會狠 會犯傻 但也會有愛

在眾人尋找時

小女孩已經來到了巨人的心臟處

（是物理空間也是比喻上的心）

她憐憫這個巨大的、漸漸被遺忘的種族

外邊颱風將至狂風暴雨

她只是一個被困山中的弱小人類女孩

面對一個存在這個島嶼比她古老不知幾千幾萬歲的種族的最後一位

她除了說一個故事之外

無能為力

「人類想到了另一種方式來傷害他們，就是刻意不提巨人，忽視巨人，讓巨人漸漸

失去人類的想像的力量的支持而虛弱而死。」(p40.)

可是一開始的巨人也沒有人類的想像就存在

為何後來要？

是因為漸漸的喜歡上被需要？

或是漸漸的開始渴求被接納、被屬於於某一個族群

被牢牢銘記？

世界的本質是公平的

美好的、傷痛的、神的、人的最終都得消亡

所以小女孩說的故事

聽故事的巨人

蒼鬱茂盛的山林

一出生就倒數結束的浮游

最終都將成為故事

然而故事的威力十足

促使祂死亡之前做了選擇

也成了推動小女孩一生後來所有翻起的大浪的那一陣微風

「巨人先微微把身體抬起來，讓土石先崩蹋一點點，讓村民和工廠的人產生警覺，

等到村民和工人都疏散了，他再把整個身體翻過去，用身體作為擋土牆，延遲土石

流爆發的時間。」(p380.)

我後來在想

為何讀到最後

會不自覺的淚流滿面

是因為巨人最終對人類無知與愚昧的原諒嗎？ 

但其實祂(們)何曾在意過

或是因為祂在生命消逝最後一刻被理解了？或被嘗試理解了 

畢竟曾經有個女孩不畏未知

千里來到祂的內心想要看看

被那溫柔以待的情緒感動

亦或是最終

祂終於完滿了這個種族的願望

不被忘記

「消亡則是一逝不返。」(p120.)

我不知道原因

但在消亡前得以被記住

是一件多美好的事

＊平衡

我常常有時心中會有一個疑問

人類，真的值得憐愛嗎

故事中受到凌虐的女主

千瘡百孔的山林

無數個難以銘記的種族的滅絕

相處之間明應互相關懷卻轉為莫名其妙的惡意

都是因為人類

這本書除了最後巨人那段

我更喜歡當颱風天大家上山找小鷗時

尤道遇到年輕時被他捕獸夾不小心截斷前掌的熊

當年因為這隻小熊的受困

牠的母親在尤道還未來得及解救小熊之前

就一掌打飛了他

這一掌

讓他一生都必須歪著頭過活

幾十年後

一人一熊都長大了

在這個颱風來臨的深夜山中再次相遇

沒有衝突，但有一種無比強大的張力

那隻失去前掌的熊望著他

然後立了起來

揮了揮牠失去的前掌

尤道瞬間以為牠是跟牠母親一樣

來給他一掌的

把他歪了半生的頭再掰回來的

但沒有

牠只是在黑暗中看著他

然後轉身離開

像是一種久別重逢

像是一種和解或說遺忘

像是來告訴

其實當年早早就已經一拍兩清

是他一直沒有放下

說不出為什麼

但那場景莫名非常非常感人(p314-315.)

很優美

吳明益真的很會寫動物、寫自然

寫人類對不起萬物卻被治癒的那一刻

大自然沒有人的百轉千迴、彎彎繞繞

一切都是直來直往、有欠有還 

還了 就好了

你值不值得原諒都無要緊

如同文末的巨人

如同姜峯楠<呼吸>中“大寂靜”裡的鸚鵡

「人類的所作所為導致我們族類瀕臨滅絕，不過我並不怪他們。他們並不是有意的，他們只是不在意。……再過不久，我們族類可能就不存在了。彷彿我們的生命才剛開始就要結束了……臨走之前，我們要傳送一個訊息給人類。但願阿雷西博望遠鏡能接收到。那個訊息是：要乖喔，我愛妳。」(<呼吸>，p293.)

我不恨 也不急

因為你所不公取走的

最終也都會成為你的失去

＊那山頂的風景

老實說閱讀時我一直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我感覺吳老師的筆鋒好像變了

但哪裡變了

我又一時說不出來

直到書中走到玉子在思考如何迎合開發引來的外籍人士賺錢時

我才似乎有所感悟

對比於其他幾本

海風酒店的無力感更深了

那種無力不是命運的強大你無法抗拒

而是你看似有選擇 但其實無力選擇

不管是故事中對大環境崩毀的無力

或是閱讀者自我感受到的對於人性的無力感

你知曉最終結局早已經昭然若揭

必然是又一次的毀滅

但你無法改變

以往的故事雖然有傾軋

有大時代或命運的無力

但在他故事中的小人物身上

在所謂善惡間仍始終有一種晦暗的連結

一種幽微的希望的溫柔感

這次則不同

一面一面的很清楚

也似乎更多被傷害後而不得不變硬的人

「人生在世，心也許不能狠，但一定要硬。」(p246.)

不過哪怕走到最後我所看見的風景

與我預想的不同

這仍是本好書

對我個人來說也許沒有之前幾本那麼多受觸動的地方

但仍值得一讀

應該說當我在嘗試理解的這個過程所感受到的那些

就已經十分美好而足夠了

IG #一句話說書

＝＝＝＝＝＝＝喜歡的段落＝＝＝＝＝＝

P28. 女孩拿著刀，感受到重量。多年以後她會理解，每一樣巨大的物事總會讓你

失望，它們會在時間裡毀壞，會消滅得幾乎不像曾經存在過。

P67. 快樂和尊嚴是自己給的。

P152. 有來過的事情總是會再來的。

P170. 美麗的路都不好走。

P199. 最美好的就是你親手埋葬的。

P347. 心願的後面還有人生，人生不是一個心願達成之後就結束的。

P372. 雖然海沒有送他回出生的家鄉，但至少最後送他回後半生的家。